倘若她此刻是十六岁的梁惊雪,便会什么也不管,转过身来将他痛殴一顿,啐他一口:“老子需要你替我做决定?奔三的老男人,爹味真重。”

可她如今只若孩童,她的生活似乎都围绕着他——她灵智初开时便刻在脑海里的人。他就像她生命的支柱。

她缓缓松了口,望着他腕上深深的青紫齿痕,慢慢思索。

她隐隐预感,这根支柱要把自己踢开,让自己分裂出去,自成一柱。

其余的,她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她只听懂了“你我殊途”四字。

她呆呆的脑袋里瞬间将他的欺瞒,这几日的酸辛恐惧抛诸脑后,转过身来紧紧抱着他,仰面泪如雨下:

“阿焉哥哥,是不要阿惊了吗!像那个狗爷爷说的一样,你是有意把我丢出宁安司的吗?”

“没有,没有……”他抱着她的脑袋,反反复复安抚,“是到了那时,阿惊会不要我了。”

她急得大哭,左手攀着他的衣裳,连几乎不能动的右手也弯着手指,拼命勾住:“阿焉哥哥,我不会不要你的,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

他轻抚着她的发髻,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原谅。

他与她之间的结已然拧死,永远无法被原谅。

“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家。”

她像预知到什么一般,忽然紧盯着他,央求:“我们不回宁安司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这里太可怕了,有好多好多坏人,阿惊不想留在这里。不想……不想!”

他没有应话,自袖口里掏出个泥人,摊开掌心,落在她眼前。

“这两日风大,日头也不错。天公作美,已近干透了。”

她双手捧着,小心翼翼接过。

那是个趴睡的泥人,双目微合,唇微张,脑袋枕在手臂上,睡得安稳宁静。

“这是?”她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是你挖的泥巴,那夜照着你的睡姿捏了个胚子。你习武时,我便在一旁用竹片修胚,刻画。你自己瞧瞧,有几分相像?”

他说了谎。

她挖来的泥巴并不合用,粗糙不说,里头还掺了碎石草木沙砾。这泥巴是他那夜亲手挖回的。

她望着巴掌大小的泥人,灰扑扑的,线条不多,也简单,却惟妙惟肖勾勒出她呼呼大睡的神情,不由破涕为笑:“才不像阿惊呢,阿惊漂亮多了。”

“十日后,是个宜婚嫁的吉利日子。”他温和地望着她,“给你定做的嫁衣从梦粱送来了,你不回去试试吗?”

他看她还是犹疑不决,不肯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懂了,缺乏仪式感。”

他朝身后芦苇荡走去,足下轻点,踏上苇叶,去折芦花。此时节近冬,滩渚风大,芦花易飘零,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抱上一大捧。

“山下的男子,见心爱的姑娘时需得送花儿以示风度。”

萧影当年这句闲话,他时时不忘。

他额头微微沁出汗,抱着怀里一穗穗洁白如雪的芦花,踏着松软湿润的草地,在漫天飞絮里走向她。

风压芦苇索索沙沙地响,归雁长鸣。

他站定了。

“嫁给他吧。”

“嫁给李焉识。”

他双手捧着一大束斜垂的洁白芦花,澄净的双目恳切诚挚。

她望着面前毛茸茸,雪白干净的一大簇,不由自主,缓缓伸出握着泥人的双手,接下,抱住。

这几日的担惊受怕,他的欺瞒,她依旧心有余悸,故而还是推开他拥来的双臂,后退一步,抱着满怀芦花质问他:

“阿惊愿意嫁给阿焉哥哥,可是你要先回答我。”

“知无不言。”他满目笑意。

“阿焉哥哥这三日,究竟是为的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眸极是认真,他上回看她这样认真专注,刨根追底,是在吸肘子筒骨深处的骨髓。

他嗯了一长声,思索定后坦然回道:“为了让阿惊做回一枝雪,做回侠女。”

“做侠女……好玩儿吗?”

他垂着眼睫轻轻摇头:“不好玩。可能会受伤,会痛,会被误解。通俗点儿来说,就是……费力不讨好。”

“那为什么还要做侠女呢?”

她愈加疑惑。

“这个问题,很久以前,阿惊自己回答过。”

他看着她,一双困惑的明目与记忆中府衙大牢里焕出华彩的眼眸交叠。

他一字一句,缓缓出口:

“你说,人命贵重。故而,这世间不平之事你非要去平一平,这世间不明之冤你非要去明一明。你的武艺不是你莽过一切的外挂,而是道义无法伸张的后路。”

“你说,我们都是草。”

“可你还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阿焉哥哥,愿意做你的风。”

“你会在风里生长。”

她垂着头思忖良久,终于回忆起他曾读过的一句古语:

“是……疾风知劲草?”

他微微颔首:“是春风,也是疾风。”

她重重点头:“那阿惊是野草,更是劲草。”

她扑进他的怀里。

水阔天清。他携她的手步在疏疏芦苇间,归往白水城。

二人细细碎碎地交谈。

“把我的疤还我,你易容的假面也贴好,省得回去被人撞见。”

“喔。”

“还有,你方才说的狗爷爷是什么东西?还有猪爹爹吗?”

“嘿嘿。”

“捧好你的泥人,当心摔了。”

“嗯。”

“你就敷衍我吧。”

“嘻嘻。”

“……回去点了你的话本子。”

“哼。”

“这几日需得赶制几百份请帖。你若不想习武便来替为夫磨墨,记得用左手。”

“我也想写……”

二人驾马回到宁安司时,乔玉书正在数桌上一大包银子。闻得一道欢快的脚步急冲冲奔来,他立时收起包袱,动作太慢,还是叫她瞧见了。

她两眼放光,朝桌上一扑:“分我!”

乔玉书拍着她拼命往怀里拢银子的双手:“撒开!撒开!还没人能从乔口夺食!”

李焉识跟着她踏入,一见此情形也便明白,道:“看来乔大老板赚了不少稿费啊。卖了几家?”

乔玉书夺回了大半,正使劲儿掰着她的手指抢着一锭银子:“不多不少十家,场场爆满,这都是分红。还有人要高价买断,我没同意,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赚了这样多,你分她点儿授权费怎么了?”

她上嘴来咬乔玉书,他顿时吓撒了手。她仰头一屁股摔在地上,也不觉着疼,爬起身便攥着银子,在乔玉书眼前笑嘻嘻,欠嗖嗖地炫耀。

乔玉书瞪大了眼睛:“护短护成这样儿了?她这是打劫啊!”

乔玉书绕过桌子来抢,她足下轻点,略施轻功,便翻出门外去寻小铃铛分赃了。

乔玉书悻悻地站停在门前,嘴里骂骂咧咧。

转过身来看李焉识:“听说你十天后大婚?”

“是,你有大礼预先奉上?”

“自然有,早就给你备下了。溪客藏在了宁安司暗室内。你自己来挑。”

二人前往宁安寺大殿,扭动主位上的把手。只听得咔哒咔哒两声,主位后的江湖势力图便自行卷起,露出原本再正常不过的墙壁。

紧接着,墙壁自正中裂缝,一道隐形暗门向两侧滑去,一间暗室豁然眼前。

乔玉书走在前头,向他自得地介绍着:“这个,是我去年此时研制的半自动化弩箭,我给它起名叫‘暗夜追魂霹雳弩’。已经迭代升级两轮,优点是射速快,装填快。人家射一箭,你出三四箭。就是武林高手来了,也得交代在这儿。”

“还有这个,天罗地网无情索。”他抻了抻,示意李焉识试试,“此圆网长一丈,宽一丈,用麻,蚕丝,金属丝,牛筋等混合编织而成,坚固耐造,刀划不开,周围一圈乃是抽拉设计,一旦被网,再这么一抽,便如网中之鱼啊~”

他叉着腰嘚瑟完,又分别指着边上小一号和小两号的无情索:“那是超大号,这是大号,这是中号,供君挑选。”

李焉识疑惑:“小号呢?”

乔玉书:“没有小号。小号就是中号。”

李焉识:“那我要大号。”

乔玉书:“大号左转去茅房。”

李焉识提溜起他的衣领。

乔玉书立马赔笑:“懂了懂了,天罗地网无情索大中小号各来一个。”

李焉识这才松了手:“你有必要给你的每个作品都起这么抽象的名字吗?”

“这是玄灵派的传统,就像小春阳小春关小春笋一样。”乔玉书奸笑一声,又拿起一件浑身长满尖刺的铁器,“铁蒺藜。我给它起名叫‘哭爹喊娘好崽子’。”

他接过看了看:“这没什么新意啊,行军时常用,一大把撒在城门前做路障,限制敌军行进的。”

“非也非也,我这里头是空心的,藏了火药。传统的铁蒺藜哪里对付得了轻功高手。这个,撒在地上,他再是高手也得落地吧?只要一震,立马就炸,火红的碎铁片炸得你是满身开花,血呼刺啦。啧啧啧,怎叫一个好看了得啊。”

他起了劲儿,还要张嘴接着介绍,被李焉识一把按下:“好了好了,我全要,多的我付你银子。就这半自动弩箭,你再给我制些。”

“没问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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