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耗时数日,去时日夜兼程,不过两日,长安城气势恢弘的城门又在眼前。

远远听丝竹礼乐声优美。

城门处,有正冠礼服百人翘首以盼。

先行卫兵快马来回,向姜姮禀报。

是皇帝遣人出城相迎。

“有谁在?”姜姮问。

答:“是大皇子和太常卿。”

姜姮思索片刻,只懒懒道:“救死扶伤之事,怎能被繁琐礼节所误?”

此话被原封不动地传回。

在其位谋其政,袁拾身为太常卿,是司礼之人,也最守礼仪,闻言虽有不满,但未显露于面上。

大皇子只比姜姮小三月,向来尊重这位长姐,他道:“既是如此,还请皇姐先行吧。”

大小礼官退至两侧。

一边凤车未停,径直驶入长安城,停在了长乐宫宫门处。

此时夜深露重。

长乐宫宫门处,有一老者,提着宫灯独立寒风中,像是等待已久。

姜姮下车,她迎上前:“小殿下。”

随之,又一女子从车内翩然走出,只见她布衣一身,黑发挽起,露出了极其干净又透亮的眉眼。

宫灯直直落地,烛光晃了一瞬。

苏婆婆难掩惊讶。

纪含笑并不认识这位老者,只点头示好。

姜姮介绍:“是老娘娘身边的女官,你唤她苏婆婆就好。”

那年宫变后,纪太后身侧的心腹几乎全部被斩,只有零星几人因运气好,而苟延残喘至今。

苏姑是其中之一,她从前只是长乐宫的二等宫女,如今却是为首女官。

姜姮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宫灯,浅笑盈盈地塞回她手中。

又道:“这位是本宫为老娘娘请来的青阳真人,或许能解老娘娘的病症。”

她着重读了两个字。

青阳。

还有一张极其相似的面庞。

苏姑确定了,这位小姐就是太后流落在外的亲闺女。

老娘娘虽说得不多,但每每提起这个女儿时,都会含泪。

她有几分失魂落魄。

姜姮又问:“苏婆婆为何候在此处?”

苏姑忍不住瞟了纪含笑几眼,道:“老娘娘知小殿下孝心,但念及小殿下一路奔波劳累,便令老奴前来告之。”

“让您莫要心急。”

姜姮随口应了一声:“不如此时,请苏婆婆再去通传一声,或许老娘娘心意有改呢?”

苏姑犹豫片刻:“请二人,容老奴再去通传。”

长乐宫内外都是昏暗的。

苏姑原想将手中宫灯塞给姜姮,却被拒回。

姜姮:“苏婆婆拿着照路吧。”

苏姑快去快回。

再来时,面容哀哀:“小殿下,纪小姐,太后娘娘已歇息。”

“还且等来日,再相聚。”

“已歇息”是一个极好的,可用来回绝访客的由头。

姜姮不意外。

纪含笑也平静。

姜姮道:“那便等老娘娘改日传唤吧。”

苏姑还是将宫灯塞入他们手中。

那离去的背影,颇有几分落寞。

夜风呼呼,掠动衣袍。

姜姮探手压着衣袖,随即又被吹起。

起了压,压了又起,既然如此,她索性放纵不理,任凭衣袍随风呼啸。

姜姮道:“人老了,忌惮事便多了,只等来日吧。”

只这个来日是何时,却又难说。

皇帝对长乐宫的掌控,从未松懈。

纪太后的心思,一向叫人捉摸不透。

她今日带着纪含过来,也只是碰运气。

夜色朦胧,月光微微。

姜姮侧首,见纪含笑仍专注望着远处。

一会儿,她收回眼,平静地道:“与我回忆中的长乐宫,似有不同了。”

“是吗?”姜姮随意问,随意张望了几眼。

所见,不过是四方的天,四面的宫墙。

“我是八岁那年,被接入宫中小住的。那时,我以为这长乐宫是最好的去处。”纪含笑说,“如今看来,却远不如青阳观。”

姜姮答道:“那比青阳观还是好一些,观中房屋,墙上都长满青苔了,深夜瞧去,总觉得吓人。”

纪含笑不语。

二人一道走在这深深的宫道上。

宫灯处漏出微弱的光芒,点亮了宫砖上细微的裂缝。

姜姮忽然发觉,纪含笑是旁观者清。

这长乐宫,的确变了许多。

小时候,她就被困在这四方的天,四面的墙之间,就像笼中的鸟儿,总逃不出这个天地。

她怕得很,生怕某一日,老娘娘和父皇撕破了脸,她会充当其冲,成为他们权力争夺中的祭品。

但她不敢说一个字的“怕”,因为那时,这大周上下最尊贵的二人,还在扮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那些日子,长乐宫于她而言,就是一张血盆大口,不知何时,利齿咬合,就要吞噬了她。

可如今再看,四周黑暗无光,这天是寻常的天,这墙是破败的墙。

原来,这座长乐宫早已随着深宫主人权力的消失,陷入死寂。

其实不止长乐宫。

还有人。

随着权力更迭,人也变了许多。

当初的纪家连出三位帝后,是何等的光荣。

如今呢?翻遍朝中上下,竟是连个姓“纪”的都找不到。

大舅舅,二舅舅……表哥表姐们……

都死了。

还有一些人,不能死的,要么被囚,要么被流放。

想来想去,只有姜姮和姜钺,身为半个纪家人,还潇洒到了如今。

“姜姮。”

纪含笑叫了她一声,“他如何了?”

姜姮想了许久,才知道她在问谁。

纪含笑和她想到了一处,都感慨了物是人非。

“不知道。”

姜姮声音很轻,就被夜风吹散了。

“我希望他好,也希望他不好。事到如今,所剩念头不多,只有见见他。”

“见他,不是容易的事。”

“我知道,但你愿意帮忙,我便能少算计一些,轻松一些。”

“非要见吗?”

“非要。”

幼时,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她闹,他笑。

她哭,他陪。

每每有宴会,她的席位,总与他相邻。

每每是出行,她的身边,总有他身影。

姜姮将一件件事如数家珍般道出,随后又笑,双眼清明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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