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海风吹过,如虎啸龙吟。

雁儿沐浴在朝霞的红光之中,身体渐暖,手中尽是毛皮般的柔软温热。

睁眼一看,座下竟是一只神兽!

这神兽通体雪白,秀长的脖颈上尽是柔顺长鬣,头上生有九叉红角,似狮非狮,似鹿非鹿。此刻它脚踏祥云,凌空于沧海之上,正风驰电掣地奔走。

脚下波涛连绵翻滚,被朝霞映红,身后山林如砾石苔藓。栖霞山、登州城、蓬莱阁,一切都渐行渐远——她正向那天际飞去。

看来自己没被牛头马面接去阴曹地府,而是被神兽驮着上西天了。

她探着头,试图在下方找寻家人的踪迹,不料一个没坐稳,从空中栽了下去……

雁儿猛地惊醒,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土炕上。

炕上还留有余温,她出了一身大汗,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窗外清风抚过,树叶簌簌,不时伴有鸡鸣鸭叫。

这是一间简朴干净的小屋,泥胚墙面木头窗,窗边挂着两只褪了色的彩纸鸢。墙角处小炉上正煨着一罐药,罐顶上还熥着几个蜜饯,蒸汽上腾,屋内果香药香四溢。

方才的怪梦挥散不去,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见小桌上有吃食,便凑了过去——又是碗粥,这回里面掺着碎菜叶和干贝丝。

刚要伸手,她忽地想起额涅说过不能随便碰他人之物,于是出门去寻主人家。

房门旁立着棵大树,面前是篱笆栏围起的半亩小院,石板小路周围都是菜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侧各有一间茅草屋,其中一间半敞着门,门后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偷偷一瞧,一鬓发斑白的老妪正坐在织机前,脚踏手绕一通忙活。

见雁儿来,老妇人放下手中活计,脸上笑开了花:“丫头,你终于醒了!你高烧不退睡了两天,现下总算精神了!“

不等雁儿回话,老妇人将她拉回屋子,催着她将粥喝下。吃粥时,雁儿瞥见炕上枕头所绣之物,正是那梦中的神兽。

“那是白泽。”老妇人道,“这边家家户户都有这神兽趋吉避凶。传说白泽能说人话,博古通今又能预测未来。“

“不是传说,是真的!”雁儿信誓旦旦道,“我前两日快要冻死,正是那神兽驮着我将我救下!对了,我怀安哥呢?白泽有没有将怀安哥一齐带来?”

“什么白泽,明明是镜姬拼了老命才将你救下的!”

老妇人笑出了满眼褶子,“不过我没见到你说的‘怀安哥’。两日前我刚起身,有人破门而入,正是镜姬。她将你从海对岸一路背了回来,下盘湿透,甚是狼狈,你倒是趴在她背上睡得囫囵。镜姬匆匆将你托付于我便走了,想必是元气耗损,又闭关修炼了。”

“什么鸡救了我?啥又是‘下盘湿透’?”雁儿听得一头糨糊。

老妇人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将她拉出屋外,指了指院子后的高山。那高山拔地而起,苍松翠柏铺遍,山顶之上依稀有亭台楼阁。

“喏,这是玉溜山,山顶上那是罗芒宫。镜姬就是那罗芒宫宫主,把你从海那边救回来的大恩人!”

“海那边?”雁儿歪了歪脑袋,“这里是高丽?”

老妇人笑答:“这里不是高丽,但离高丽很近。这岛叫仙音岛,就在蓬莱阁外海,所谓的三十二仙岛之一。蓬莱海岸蜃气浮生,总能影射这山上楼台到对岸。外面的人都当这是神仙居所、天上人间,故而取名‘仙音岛’。”

雁儿只听了个大概,却也明白这是个家人找不到的地方。

“嗵”地一声,她跪在老妇人面前,央求道:“婆婆能不能送我回去?我家人定是在寻我!我额,哦不,我娘她还……”

话未说完,她嚎啕大哭起来。

“丫头乖,不是婆婆不愿带你过海,而是过不去啊!”

老妇人将她揽在怀中,“二十多年前为了躲避战乱,罗芒宫下令封岛,不许岛内人到对岸去。岛上各家都将船劈成了木材,只留了渔筏,根本渡不了海!”

“可恩人她既然能将我带来,婆婆你也一定有法子将我送回去!”

老妇人闻言,牵着雁儿的小手走出了院门。

这半亩园坐落在山坡上,山坡两侧皆是田地屋舍,一直延伸到海滩边。海上目之所及处,还有数个不相连的岛屿,除此之外便是一望无尽的碧波。

“确实还有渡海的方法,只不过要等时机。你看到最远处那个小岛了吗?”

老妇人指着海面道,“那岛南端有一石牌楼,牌楼所对的海中,埋着个石头垒的古栈桥,沿着它走就能到达对岸。但这栈桥常年在水下,无法通行,只有每六十六年春分前后的大退潮时,才能完全浮现。更不巧的是,两日前镜姬救你时,正是这几十年一遇的大退潮。”

雁儿望着远方,并未全然听懂,只隐约感觉这岛,是轻易出不去了。

“不过……这古栈桥也并非再也见不到了。”

老妇人又道,“每隔十一年的秋分前后,古栈桥会断断续续地露出一点,前后约莫半个时辰。若是有超凡的轻功,也能出岛。只可惜,轻功能到这般境界的,也只有镜姬了。”

”轻功?那又是什么?”雁儿好似抓住了一线生机,“镜姬能不能教我?”

“轻功能飞檐走壁,罗芒宫的人都会,我可不懂其间门道!镜姬常年居于山上,鲜少现身,但凡下山,也是帮村民医治疑难杂症。她偶尔会带回一些孤苦伶仃的女孩收为宮人,虽然传了她们轻功,却也只是方便上下山的程度。他日你若遇到了罗芒宫人,再问也不迟!”

“我也是女孩,也孤苦。婆婆带我上山吧,我去求镜姬收留,教我轻功!”雁儿依旧不罢休。

“人家若是有意收徒,早将你带回罗芒宫了,放我这里作甚?”

老妇人笑道,“再者,这镜姬仙人一般,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你到山脚下一瞧便知,上山的路就一条,还被瀑布阻断了,那意思就是根本不想让外人上去打扰!”

雁儿不信这老妇人所说——自己栖霞山上野得恣,还能被山路拦了不成?

她撇下老妇人,转身就朝山上跑。

老妇人也任由她去,只在小院门前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三尺高的小人儿就抹着眼泪回来了,想来连第一块石头都没爬上去。

“我没骗你吧?”老妇人拍了拍雁儿身上的土,领着她回了小院,坐在树荫下问道:“丫头,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呢。”

想起登州城外蔡锐盘问老秦的一幕,雁儿答道:“我叫……秦归雁。”

老妇人一脸慈眉和目:“好雁儿,你若真想让镜姬收留你,就不该枉费她救你的一片苦心,好生长大。这岛虽然不大,但也百来户人家。乱世中,她偏偏将你送进了我门里,即是缘分。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你若不嫌弃我老太婆,便听话,回屋先把那药喝了!”

雁儿点点头,乖乖地进屋去,端起那药大口灌了下去,又咬了口熥得热乎乎的无花果,蜜糖般的滋味将那苦头生生地压了下去。

她后来才知道这老妪姓姜,亡夫是村里的学究,曾有一子。

二十年前,蒙人南下后,金廷四处征兵,连这海外小岛也没放过,派了艘大船来岛上抓壮丁。姜老太独子被抓去充军后,再也没了消息。

那年征兵带走了岛上大半青年,却没一个回来的。村里长老与罗芒宫商计,才有了封岛一事。

据村口曲老翁讲,当年罗芒宫带头烧了自己的凤鸾沙船,镜姬在石牌楼前开坛做法,引来弥天大雾,以守护仙音岛一方安宁。

姜老太对雁儿如亲孙女一般,雁儿的官话也越说越溜,只是她隔三差五便会被梦魇惊醒。

思念来如潮涌时,她总会跑到山坡上的一棵老松树下,看滩涂潮涨潮落,看海面是否有石栈桥浮上来。

可石栈桥未曾回应过她。

半亩园里春去秋来,房前那棵大树终于结了果,正是无花果。

一日清早,雁儿又跑去山坡上观海。漫山枫叶在秋风中萧瑟,一如那日登州城外淹没了她家人的红潮。

伤春悲秋之际,身后传来了干脆利落的一句:“你成日望着那海做甚?”

雁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背后竟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懒洋洋地倚在树干上,身材高挑,姿态袅娜。

她薄纱掩面,露出的眉眼甚是惊艳,额前着斜红花钿,白发似飞瀑。头簪九叉红珊瑚,身着飞鹤苍松绣锦,腰束三尺红绫,虽不似时下盛行的打扮,却好生华丽。

雁儿觉得她有些眼熟,看了良久才答道:“我要渡海到对岸去……”

“即便真渡了海,又欲如何?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外面都打翻天了。”

她声音悦耳,言辞却犀利。雁儿不知怎的被慑住了,竟抖落出实话:“阿敏说,我们要坐船去一个叫高丽的地方,然后去大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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