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慈宫。

高高的门槛跨过一道清瘦的影,拂尘随着脚步飘动。

领路在前的宫人在殿前一拱手,声音尖细地提醒:“启禀太后娘娘,陛下身边的沉星公公来了。”

本在喝茶的谢家二爷夫妇登时起身,谢长轩回头,蓦然看到一双高举的手。

谢长卿微微眯了眸子,只见这人捧着药方,向凤位上的人呈了一呈:“太后娘娘千岁,陛下有旨意——”

“主子,不是亲自去说?”

宫道上,青女望了一望身后的朱红宫殿,压低了声音。

前头那一身明黄负手漫步,嗓音含了一丝笑意:“与他们面面相觑不成?现在谢长卿正做说客,何必打搅?”

既然他们想攀亲,就叫他们攀上才好。

青女不禁皱眉。

“小丫头,有句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那嗓音愈发愉悦。

宫道旁,一树木绣球繁烈得寸寸如雪,骄傲地在风中起舞,摇摇坠坠。

飘来的白色花瓣从明黄衣袖上划过,吹到了青女的面上,她不适地闭了闭眼睛,问道:“他们不答应怎么办?”

“谁不答应?”

“秀朝。”

更多的白色花瓣迎风拂来,掠过肩头,兰烟贞独自在前,似走在了一场淋漓的风雪之中:“不答应也好,朕直接打过去,师出有名,还用不着连夜去翻旧账找开战的由头。”

青女感慨真是武德充沛,继续问道:“若是他们不答应呢?”

片片雪落到束发的帝冠上,兰烟贞拈住脸上的那一片花,一瞧指腹,笑意慵懒:“苍蝇不叮无缝蛋,你说为什么?”

“闻着香就过来了。”

兰烟贞仰起脸,看着越飞越高的花瓣,触及了一丛白云:“在理,你知道秀朝联姻的人是谁么?”

“世子无忧。”

“咱们在长陵差点与清缘王碰上,可巧,两回都失之交臂。”

第二回则是撞了个正着,要不是带的人及时来接应,恐怕已经……这可不是好事。

谈话间,已经走到了那一树高大木绣球面前,兰烟贞眸光温润如玉,好心情地站住观赏了一阵:“你说这一来一回,没些猫腻像话么?”

他倒是觉得什么都好玩得紧。

青女疑惑道:“那还要顺着圈套跳进去?”

兰烟贞探出手,接了一把雪色,垂眸凝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跳进去怎么反败为胜,怎么从中作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人,“萧逸王在哪里?”

“主子,萧逸王巡视河道没这么快回来,按照路程算起,起码还要半月。”

他应了一声,挥去那一片雪色,淡淡地说:“青女,宫中是不是太冷清了?”

青女被他问住了,忖度着太慈宫在那里屹立不倒,还不够热闹?

不过明知道不和,也不能挑拨天家是非,她只换了个不痛不痒的说法:“主子是说近来相安无事?”

兰烟贞负起手,看了她一眼,不温不火地反责:“你说的什么话?”

青女扯了扯嘴角,道,难说。

他眸光温软,再次望向天上的云团,微笑著:“其实是朕看上了一名女子,她话很多,又爱一惊一乍,但是分离太仓促,她还没有点头……若是她到了宫中,必定很热闹。”

青女连连暗道不好,原来是这个热闹。

兰烟贞负着衣袖,慢慢往前走,悠悠道:“你喜欢的那种热闹,正在太慈宫里,你耳目聪敏,不如偷偷去瞧瞧?”

青女吃了他一顿斥责,按住剑柄,悻悻地说:“如何使得?”

前头的人弯起嘴角,想着他们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才好,这样办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

毕竟,他怪想小麻风的。

唇畔的笑弧忽然又冷淡下来,怜惜地叹慰,若是有人像看顾灵犀这样看顾她就好了。

宫道上鼓来一袭长风,将木绣球摇落一地,在漫天花雪里,青女抬手挡了一下,突然听得一声“一个半月”。

她疑惑地看向前头,却见那人已经在一片雪色里走得远了。

那些花瓣一直吹到了太慈宫,稀零地布在台阶前,洒扫的宫人赶紧用手捡走。

太慈宫。

殿上,谢长卿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好处,等待凤位上的人发话。

谢太后扶着额角,轻轻地揉,似乎犯了头痛的毛病。过了一阵后,她低声说:“就到这里,改日再议。”

谢家二爷欲言又止,谢长卿眼梢一递,他的脚步又退回去。

在凤位旁的谢郡主关切地问道,可是要去瞧瞧小姑姑?

谢太后难得显露出一丝疲惫,颔首不语。

太慈宫偏殿。

鎏金笼里,熏香缕缕化烟,殿内又是安神香的味道了。

窗外正在赶鸟雀的宫娥见到华丽凤袍,急急地跪下请安,得到通传的谢灵犀起身,坐在床边微笑。

谢郡主撩起珠帘,缄默地站到一边,那一身华丽凤袍落座在床榻。

金护甲抚到了微微汗湿的鬓发上,谢太后眸光轻盈地瞧着她,唇上衔了笑。

谢灵犀亲热地靠在她的肩旁,朝一边的谢郡主伸出手。

谢郡主接住那一只白皙得没有血色的手,跪坐在床榻边,她轻轻抚谢郡主的额,笑着说:“有一段时日不见了,真是女大十八变,一转眼,听说要出嫁?”

谢郡主闻着她身上的药气,低着头,柔声说:“姑姑取笑。”

只是坐了这一阵,谢太后见她额上就起了一层薄汗,怜爱地问道:“吃了药不见好?”

闻言,谢郡主抬起脸望住她,眼神担忧,谢灵犀反而笑意婉婉:“好得多了,春时一冷一热而已。”

谢太后眸光一收,没有多说什么,握住了她的手。

殿上闲话一阵,不多时,那一身华丽凤袍又缓缓出了偏殿,谢郡主仍然扶着她的手,迎面撞上了送来的药汤。

谢太后一凝眉,威严地命人过来。

奉药的宫娥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跪在道上,高举托盘。

玉碗之中,褐色汤药热气蒸腾。

谢太后以金护甲拨弄了一下玉碗里的勺,言语冷冷:“是哀家派人熬的药,还是皇帝熬的药?”

“是,是陛下亲自命人熬的药。”

金护甲猛地一掀,那一碗药泼洒,烫得底下人的脸颊起了一片红,她忍着灼痛,哪怕眼泪在眶中打转,仍然一动不动。

谢郡主淡淡地看了一眼宫娥,取出手帕,细细地擦拭那只金护甲。

谢太后居高临下地睇着人,轻声迫问:“知道该怎么说?”

“奴婢知道,太后娘娘。”

宫娥哽下哭腔,小心翼翼地回答。

谢郡主收了手帕,不置一语,唯独眉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宫道长寂,裙裾扫过飞来的花瓣,谢郡主突然听得身畔的谢太后问:“婉歆,你觉得哀家做得不对?”

心中一惊,谢郡主面不改色,柔声答道:“小姑姑身体不大好,自然应当小心谨慎,那位指挥使是用毒高手。”

谢太后看向稳稳扶着的那一只手,玲珑玉致,颇有深意地拍了拍:“就你这么个可意的人,也要从哀家身边离开?”

心中的震颤扩大得起了波澜,谢郡主一抬脸,却见谢太后斜斜地瞥着她,笑得有些残忍。

宫廷外,将将出宫的人还在为方才的事情不满。

谢家二爷背着手,语气不忿:“今日白费了功夫。”

谢长卿站在宫墙旁,笑道:“不见得,二爷。”

谢家二爷沉了沉嘴角,压低了声音:“娘娘果然还是上了年纪,这样的好事,怎么可以拱手让人?”

谢长卿盯着宫墙脱漆的一角,仍然笑道:“二爷,咱们能看见的,娘娘一定能看见。”

谢家二爷冷笑一声,心情不大爽利:“真是这样就好了,咱们谢家也不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谢长卿散漫地想着,谁能意料到如今的圣上会这样有魄力手段?

那头不时夹杂着愤慨的语气,反观一身蓝站得远远的,一只白粉蝴蝶乘风飞过,他抬起手,这蝴蝶振翅,停在了指尖。

他自顾自呢喃道,鬻儿卖女不过如此,怎么就揭不开锅了?

白粉蝴蝶一动不动。

他望向那头还在交谈的两个人,轻轻吹走了蝴蝶,余光之中,他的母亲不远不近地站着,她到底是听到了,还是装作听不见,更或者,故意隔着一手的距离,显得不那样绝情。

他又望向无法穿过的重重宫墙,漠漠想着,总说天家无情,不过是人罢了,富贵世家尚且如此,贫贱之家又该如何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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