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鄞离去后,谢征才缄默坐于矮几前。
他沐浴后头发没擦干,湿漉漉的碎发一绺一绺地散落在额前,高挺的鼻梁在烛火下拉出一道阴影,薄唇轻抿着,显出几分倔强又悍野的味道。
长指捏起那个丑萌高傲的人偶娃娃,看了好一会儿,才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
矮几下方还放了一个大包裹,是亲兵从燕州取来的。
他打开绳结,里边有两身衣物,没穿过的双线短靴,还有一包陈皮糖。
正是当初樊长玉托赵木匠带给他的那个包裹。
雨天反潮,里边的东西都带上了一股淡淡的润意。
谢征拆开装陈皮糖的油纸包,里边的糖果也有些化了,有的还粘连在一起。
他像是没瞧见一般,捻起一颗就放进了嘴里,不是含着让糖果慢慢化开,而是直接在齿间嚼碎,吞咽下去。
咽下一颗,又捻起下一颗放进嘴里继续嚼。
在舌尖蔓开的全是陈皮糖的甘酸和苦味。
吃到后边,几乎已尝不出甜,只剩酸和苦。
-
崇州。
夜雨滂沱,一豆灯火阻隔了帐外裹挟着水气的冷意。
樊长玉盘腿坐在军床上,望着边上那个空空如也的箱笼发呆。
里边的衣服已经全被她取出来放到床上了,但仍没找到那个她粗劣雕完的木偶。
这军帐里虽只有她一人住,但偶尔也会叫底下的什长、伍长们过来议个事什么的,她私人的东西,她一贯收捡得很好。
换洗的衣物都用箱笼装了起来,那个木偶,她得闲时就拿出来雕,雕完又放进自己装衣物的箱子里。
她先前随意找了一身衣物换上去见贺敬元时,还未察觉。
这会儿夜深人静,想把那个木偶找出来再雕细致些,却找不着了。
帐外传来脚步声,随即是收拢油纸伞的声音,须臾,赵大娘一手拿着往下沥水的油纸伞,一手端着药碗,用胳膊肘撩开帐帘走了进来,念叨道:“这雨大得怪吓人哩!
把油纸伞靠帐篷边放着了,端着药碗朝樊长玉走来,见她把箱笼里的衣物全都翻出来了,不由问道:“怎地把这些衣裳都拿出来了?
樊长玉想到自己昏迷这两日都是赵大娘在照顾自己的起居,忙问:“大娘,你替我收拾衣物时,有瞧见箱笼里一个木头做的人偶吗?
赵大娘摇头:“没瞧见有什么木头人偶。
看她失魂落魄的,又问:“怎么了?
樊长玉只摇了摇头,杏子似的一双黑亮眼在烛火下透出几分迷茫和涩然来。
好好的,人偶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谢五虽是她亲兵,但从不会逾越动她这些私人的物品。
自己昏迷那两日,还进过这军帐的,就只有扮成谢五的谢征了。
人偶,是他拿走的吗?
赵大娘说:“先趁热把这药喝了,回头我还得回你赵叔那边去再帮他煎些药。
樊长玉手上的伤还没好,她这几日便一直留在军营这边照料她起居,白日里得空了,便去军医们那边帮忙煎药,亦或是帮那些伤重的将士清洗换下来的衣物。
这场仗打下来,军中伤亡不轻,就连赵木匠这个兽医,也被叫去给伤兵们包扎救治。
他原本还心中揣揣,怕自己医术不精,医坏了那些伤兵,等发现那些为了救治伤兵新招募上来的军医,开方子还没自己清楚各种药理药性。
一问才知都是些乡下的土郎中,有的甚至只是识得草药的采药人,赵木匠心中不免有些突突的。
但也明白这是没法子的事,伤兵数以千计,随军的军医就那么几个,很多伤情又得讲究一个救治及时,军医们哪里忙得过来?
只能把方圆百里稍微懂点医术药理的人都抓来军中,给伤兵们医治。
不管医术如何,但有得医总比没得医好。
赵木匠凭着他当初救治谢征那一身重伤的经验,成功救回了不少伤兵,被破格提拔成了正式军医。
军中对军医素来礼遇,赵木匠也不用再干木匠和兽医的活儿,还有了自己的单独军帐。
樊长玉回过神,前两日她昏迷不醒,赵大娘夜里没法子,才一直守着她,如今她已醒了,也不用赵大娘再处处照顾,接过药碗后便道:“下着暴雨,营地里黑灯瞎火的只怕不好走,我让小五送您过去,您忙完就歇在赵叔那边,别回我这里了。
她的军帐离伤兵帐那边还是有一段距离,老人家来回跑也折腾得慌。
樊长玉明白赵大娘想为伤兵们做点什么的那份心。
赵大娘夫妇的儿子早年死在战场上,她来了军中见着伤病营里那些将士,许是想起自己战死的儿子,还哭了一场,直把那些伤兵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忙前忙后,一刻也闲不下来。
或许是想弥补他们当年只知儿子战死沙场,却什么也做不了的遗憾。
赵大娘却有些不
放心“那你夜里一个人方便吗?”
樊长玉捧着碗道:“我手只是伤着了皮肉经络骨头没事没什么大碍的。”
赵大娘犹豫了一下道:“那成你要是有什么事让小五过来叫我就是。”
樊长玉应好又唤来谢五让他送赵大娘去赵木匠那边。
帐帘重新合拢隔绝了雨幕和那无边的暗色后樊长玉整个人才沉寂了下来。
她捧着药碗低头时似有水泽掉入黑乎乎的药汁里泛起了圈圈涟漪。
她一口喝了个干净也不管那药汁苦得让胃都有些痉.挛把药碗搁到床头的矮凳上后将床上那些衣物塞回箱笼里抖开薄被包裹住自己直接蒙头睡下。
-
斩杀长信王的战报送往京城再由钦差带着封赏的圣旨抵达崇州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
钦差入营时樊长玉是唯一一个军职在校尉以下却同在迎钦差队伍里的人。
圣旨到如天子亲临文武官员都必须着官服。
贺敬元重伤未愈强撑着穿上那一身厚重戎甲带领众部将在大营门口迎接钦差脸上瘦得颧骨凸起两颊凹陷甚至泛着几分病气的灰色看得麾下一众部将都心生不忍。
樊长玉心中也发沉贺敬元身上不仅是箭伤同长信王交手时他还替唐培义挡了长信王一狮头矛伤到了脏器伤势这才一直不见好转。
贺敬元在写奏疏送往京城时便已言明自己重伤怕是不能再任攻打崇州的主将一职此番这道圣旨带来的也不知是何旨意。
她站在后边只瞧见大营外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为首那人穿着一身她从未见过的官服不像文官的也不像武将的脸上老得都堆起了褶子却面白无须说不出的怪异。
对方见了贺敬元高傲吊着眼皮道:“蓟州牧贺敬元接旨——”
嗓音高亢尖细。
樊长玉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些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
贺敬元带着众人跪了下去樊长玉怕自己失礼给他招去什么祸端也没敢再打量那宣旨太监只垂眼看着自己跟前那块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崇州反贼乱我河山
话音方落跪在大营门口的众人已是面色各异。
这道圣旨是封了贺敬元一个军职更高的虚衔,却卸了他兵权。
唐培义就跪在贺敬元左后侧,他是贺敬元一手提拔上来的,对贺敬元很是敬重,听到这道圣旨明显有些焦灼,想同贺敬元说什么,却又碍于那太监还没宣完旨,只能心急火燎地跪在原地。
那太监继续宣读道:“宣威将军唐培义,筑水坝拦截反贼有功,崇州战场上所训右翼军更是出奇制胜,有大将之才,特封为云麾将军,赏金五百两。
“麾下部将亦骁勇非常,王大庆斩反贼先锋,特封游骑将军,赏金百两;苟四有斩反贼校尉,封致果校尉……
这道圣旨很是冗长,几乎是把跪在大营门口的武将们都封赏了一遍,樊长玉这才明白自己也被叫来,是为了一同封赏的。
那些所立军功的战报都是贺敬元写了呈与皇帝的,想来对于皇帝会封赏哪些人,他心中也有数,所以才提前把这些人都叫了过来。
只是迟迟都没念到樊长玉的名字。
她跪得膝盖都有些发麻时,终于听到那太监念到了自己:“右翼军队率樊长玉……
樊长玉一怔,下意识朝那太监看去,不巧对方也正看着她。
那眼神似在笑,却莫名地让樊长玉一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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