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议事堂。
成之染求见成肃,在门外候了许久才让进,一进门便见成雍和李临风端坐于成肃下首,二人都盯着案上的茶盏细思。
尚不待成之染开口,成肃一眼望到她下颌淤青,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敛眉,将宫城之事一五一十道出。她说完半晌,成肃仍一言不发。
李临风突然说道:“那葛六害了规矩,依军法严惩便是了。”
此言一出,成肃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成之染觑着成肃神色,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扬声道:“第下?”
午后日光淡薄,照在成肃眉眼上,更显得疏离。半晌,他略一沉吟,道:“李将军以为如何?”
李临风似有些迟疑,话到嘴边绕了绕,道:“杖一百,死伤无论。”
“将军!”成之染诧异,分辩道,“杖责虽重,可那厮罪行,依军法当斩。”
李临风如何不知,他看着成肃,心中也拿捏不准对方的态度。
成肃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这丫头,看不出李将军在为你出气?”
成之染蹙眉,她自然知道军棍有轻重,将军有令,手下人不敢懈怠,一百军棍打下去,那葛六早就没命了。可是……
她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不合规矩。”
李临风勾唇,眼底却毫无笑意,道:“军中久战疲敝,哪还有那么多规矩?”
他这话意有所指,成之染不由得心生怪异。平日里李临风最是低调,一举一动都遵令而行,向来不插手军政,可他今日所说的,明里暗里都是试探。
她蓦然想起当日李临风不明不白的话,电光石火之间似有一线乍隐乍现。
葛六一帮人淫辱女俘,连徐丽娘都听闻了,那姓田的幢主又岂会不知,可他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于杜延寿,都对葛六的暴行无动于衷。若非军中轻贱战俘,他们又岂会如此?
李临风之所以这么说,想来成肃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成之染暗暗捏紧了拳头,道:“宣武军向来军令严明,不从军令无以正风纪。还望第下秉公行事。”
见她声色俱厉,成肃微微颔首,对侍立一旁的沈星桥道:“去严查此事,若确有其事,一律斩首示众。”
沈星桥领命而去,李临风目光落到成之染身上,似乎舒缓了许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屋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成雍干咳了一声,打破了屋中微妙的静寂。
“狸奴,你方才去宫中作甚?”
成之染自然而然地落座,看了徐崇朝一眼,道:“我去看徐家二娘。”
听她提起徐丽娘,成肃道:“我早已命人看护她母子,自不必担心。”
成之染问道:“阿父能护她一时,可若是回京之后呢?”
“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成肃叹息道,“乱军之中有一刻安宁,已然是万幸。”
成之染默然:“若二娘只是普通的俘虏,她又会如何?”
“如何?若她运气好,便没入奴籍听凭配遣。若运气差些,触了天子的霉头,连命都没有了。”
许是意识到徐崇朝在场,成肃的语气稍舒缓了些:“不过二娘毕竟是好命,我自会尽力为她周旋,纵然不得意,还有江郎能相助。倒不必为她担心。”
“那她的孩子……我记得名为虎头,阿父也会救他罢?”
成肃似有些疲惫,道:“狸奴,二娘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她会重新嫁人生子,忘掉齐地这段时光,忘掉独孤氏的孩子,以徐氏女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话已至此,成之染也没什么可说的。她随徐崇朝出了门,感觉他今日格外沉闷。
“都是因为独孤灼!”成之染喃喃,“若他肯服软求情,也不至于惹怒了阿父。”
“独孤灼不会服软求情。”徐崇朝应道,语气中难掩失望。
成之染诧异于他确信的口吻,道:“你去见他了?”
徐崇朝点头,不愿再多说什么。
“你不该去的。”
身后猛然有人插句话,让二人俱是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成雍。
“阿叔可吓死人了!”成之染抱怨道。
成雍笑了笑,对徐崇朝道:“你从南归之日起,便与独孤氏异路。你义父也不希望你再见他。”
徐崇朝问道:“义父知道了?”
“我不知他是否已知晓,但切莫再有下次。”
徐崇朝苦笑:“不会有下次。”
庭院里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徐崇朝不欲多言,不久便离去。成之染将成雍请到住处,为难道:“我阿父不肯保全二娘稚子,该如何是好?”
成雍道:“不是还有江郎吗?”
“若此事推到金陵去解决,到时候众人皆知,事情便复杂多了,”成之染摇头,“江郎固然会为那孩子求情,可他毕竟有血脉之亲,免不得被人弹劾徇私,说起来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你的意思……?”
“在这里了结此事,便只当他们已死。”
成雍不赞同:“即使在军中,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在徐大将军面子上,你阿父愿意为二娘谋划,可她那孩子生为独孤氏之子,你阿父心中有顾忌,也强求不得。”
成之染似有些颓然:“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成雍不搭言,起身在屋中逡巡了一圈,转身道:“狸奴,你就这么想救那孩子?将来他若长大了,恐怕不会记得你这份恩情。”
“阿叔这是哪里话?我岂会在乎这些?”成之染不满,“只是顾念徐家人,不忍看他们骨肉分离罢了。”
见成雍不语,她接着说道:“娴娘这些年一直盼着她阿姊平安顺遂,更何况阿蛮……阿蛮与她母子二人相见却不能相救,心里又怎会好受?”
半晌,成雍喟叹道:“狸奴啊……”
成之染焦急道:“阿叔难道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成雍将她安抚住,斟酌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便是你阿父,也不会冷血无情。只是身为诸军统帅,他还有许多需要考量的事情。若他见到那孩子,或许这一切还有转机。”
成之染苦笑:“他连丽娘都不愿去见。”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成雍温言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我?”成之染抿唇思索了半晌,眸中神色不明。成雍只耐心等她开口,负手望着门外荒芜杂乱的景致。
“那孩子性情滞讷,若来求见我阿父,如何能将他说动?”
成雍笑了笑,道:“倘若他精敏聪达,反而是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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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风起时,广固城外有轻雷隐动。成之染在屋中枯坐,恍然发觉四下已昏暗。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院中杨柳都冒了新芽,随风在暮色中婆娑。
她想起成雍所说的话,心头仍是一团乱麻。
第二日清晨,有军士过来通禀:“成大将军请女郎过去一趟。”
成之染刚用过朝食,正打算去宫中找徐丽娘母子,闻言心里便一沉。待到了中军议事堂,赫然入目的竟是葛六和他那几个手下。
他数人跪在正中,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中哀嚎,全无昨日打人时的威风。成之染步入堂中,葛六的脸色变了变,旋即痛哭流涕地求情:“小将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小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这回罢!”
看来军中已彻查此事,坐实了几人的罪名。成之染见他低三下四的模样,只觉得可笑,避得远远的,道:“难道是我逼你干犯军法的?”
葛六噎了噎,刚想说什么,上首的成肃已没了耐心,挥挥手让人带下去,命令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便是要斩首示众了。
葛六一行人顿时面无人色,被拖下去时鬼哭狼嚎,不知什么人吓尿了裤子,留下了一路腥臊。
堂中诸将佐摇头叹息,交头接耳议论着。其中不乏有人为葛六惋惜,据说他原是军中猛士,也算是田幢主手下得力的队主,因不光彩的罪名命丧三齐,实在是令人唏嘘。
成之染冷眼看这场闹剧,寻思着成肃总不会专程唤她来看热闹。果然,成肃处理完此事,周身仍带着杀伐决断的威严之气,说出来的话也令人心头一紧。
城破第八日,他召集众人,要对城中降民战俘做个决断了。
此前众人曾多次集议,但一直争执不下。李临风主张怀柔远民,虽驱除胡虏,但三齐旧吏一如从前,仍各司其职,由魏军留重兵驻守。
桓不疑则与之针锋相对,以为三齐吏民不可用,广固城作为独孤氏老巢,更应该彻底清剿,不放过遗民余孽。听说羊粲亲自找成肃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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