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几近未眠,倒并非毫无困意,而是一闭上眼便似飘在空中,瞧见她一身红嫁衣,手执罗扇,在无声的吹吹打打与宾客恭贺声中与他人结为连理。
高堂之上,端坐着那人的父母。一整间亮堂堂的屋子,烛火明亮,空气温暖,所有人都笑语盈盈,满堂祝福。他短暂的一生里,从没见过这样多诚挚的善意笑语。
而自己,李焉识,一个看客罢了,一个脏东西罢了,连踏足一步,敬她一杯,恭贺一句良缘夙缔也不配。不过一条阴沟里的水草,哪日水流湍急了些,便被冲走罢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什么也剩不下。
她,曾有过,也失去了。
父母,家,曾有过,也不算有了。
过往的美好是骗来的,未来的荒原,他只能独行。
去岁除夕前日,那棵纷飞白梅之下,他诓她一道对着故园焦墟拜了三拜,在他卑劣却纯挚的心里,二人已结为夫妻。
上天好像跟他开了个玩笑,所有的璀璨都只给了个试用装,让他余生在一无所有之中无限怀恋绝版。
老天的饥饿营销,玩得很好。
他愿意倾尽所有去换取一点点的加时,可他已经没有任何可拿来交易的了。
除了他的命,他已然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了。可他不过肮脏贱命一条,又值什么钱?
那人轻轻挑起她的盖头,眉目依旧,他舍不得脱梦而出。自己用尽全力也无法接近的一小步,于旁人而言,竟那样轻易。
她与他人饮下合卺。他自书案上猝然惊醒,手心攥湿了那写着青梅竹马的信笺。
“将军,梦茅县县尉已押至大牢。”顾六急匆匆进门便道。
“好,待会儿我亲自去审。”他擦去脸上的冷汗,遮掩着心底的无力,望去窗外,天已大亮了。
“啊,将军?我听说这梦山县县尉在牢里头,怎么梦茅县的也抓来了?”刘副尉尾随而入,端了个碟子来喂狸子。
“不听话的人,我自然要见见。”李焉识起身,仓促地整了整形容。
“这狸子倒是听将军的话,将军还不是日日都纵着来去,”刘副尉啧了两声,“前儿吃饱了跑去院子里同狗打架,十几只,军犬哪,训得服服帖帖,瞅着我过去,狗都抱着我腿直嚎。”
“不像她吗?”李焉识推开门,又留恋地瞧了一眼吃得正香的狸子,苦涩之中兀自轻笑。
将军府,地牢。
“徐县尉别来无恙。”
李焉识人还未至,声已先出,端着一贯的爽朗。
“我与将军素未谋面,谈何‘别’字呢?”徐县尉不卑不亢,转身行礼道。
他甫一站定,便带笑回礼:“自然是在洛京。徐县尉当年初次被贬官之日,正是李某首次进封之时。”
徐县尉略一诧异,冷冷笑道:“呵,那徐某倒是与将军有缘。只是将军还是少与徐某这种人来往,以免沾了晦气。”
李焉识对他的轻慢并不在意,依旧自若:“李某生平最好结交心直口快之人,徐县尉算是一个。”
“徐某同好。所以将军今日真的是因我梦茅捕快,与将军府巡防将士之口角这等小事,便押徐某于此吗?”
“不是押,是请。只不过这地点,得做给人看。”他闲踱两步,拂袖请徐县尉落座。
“几月未归,归来便是一场莫名白事。想必在梦粱新任大小官员的心中,李某已是个贪懒躲事,敛财无道的荒唐东西。徐县尉心中所想……大抵也是如此。”
“不敢,徐某已然降无可降,再与将军作对,岂不是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徐县尉已然与我作对了,还想独善其身吗?”他微微敛目,眼眸带笑。
徐县尉愤而起身:“你果然与那林谦文是一路货色!我还当这剿灭慎王的定远将军是个公而无私,怀瑾握瑜之将,没想到,哈哈哈哈哈,我大周!我梦粱!握在你二人手里算是完咯。”
徐县尉仰天长笑。
笑毕,冷眼傲然望着李焉识:“要杀要剐,请便吧。只是家中妻幼并不知情,还请放一条生路。”
“李某今日请来徐县尉,正是请徐县尉给李某指一条明路。”
李焉识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出此语,再度抱拳行礼,态度极是谦和恳切。
徐县尉微微皱眉,又迅速展开,冷哼一声:“将军官运通达,何需徐某指路。将死之人,不必戏弄。”
李焉识走近两步,凝视着徐县尉不惧生死的双目:“徐大人,五年连遭贬黜的日子不好受,可在林知府手底下这五个月便好受了吗?”
“你与林谦文狗咬狗?我是谁也不会帮的。”
李焉识并不理会他的情绪,只是背着手,转向一边自顾自说着:“坊间有传闻,李某面善心狠,是口蜜腹剑之辈,亦有人道李某面冷心热,外圆内方。只是流言怎可取信?我自知这般贸然挑明,徐大人自然不信。那么便请徐大人先看过这封回函后,再决断也不迟。”
徐县尉并不知晓他闹什么名堂,狐疑地接过他手中那泥封完整的信函,反复确认后才揭开,回函中的内容更叫他眉头紧了又紧。
“你,你竟然把那些贿赂的帛金都报给了……你为何这样做!为来日博个清正名声?”
“徐大人怎么糊涂了,我若博个清正,何必这般大张旗鼓?闹出这一通,惹得一身骚?”
徐县尉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试探着开口:“你是要林谦文误以为你们是一丘之貉?”
“不过数月,这梦粱城防,路巡内里已然脱出李某掌控之中,甚至我将军府外也是暗哨遍布。这巡个街也是太平盛世,连个吵架斗嘴的都见不着,李某活在控制里,只能出此下策,将大人这类忠正之士筛出,请到这地牢里来。还望徐大人见谅。”
徐县尉并未完全信任,端出作壁上观的姿态:“我凭什么帮你?你又怎么认定我一定会帮你?”
若是从前的李焉识,则会面容沉静地笑道:“既于我无益,那么徐大人便可在此一家团聚了。”
他沉吟片刻,道:“徐大人是我请来的第一位客人,若是不肯也无妨,另有三位还在路上,只是将来清洗之时自然会论功行‘赏’。”
徐县尉冷笑,还未开口。
李焉识转过身来,脸色沉静:“我自知道徐大人于官位钱财无意,可方才李某说了,大人为何屡遭贬黜,大人自己想过没有?”
提及此处,徐县尉颇是自傲:“徐某上不曲意逢迎,下不弹压索贿,外不结交朋党,内不徒贪虚名。逆风而行之人,有进有退是自然之理,徐某只求问心无愧。”
望着他那副桀骜神情,李焉识觉着他年岁不小,却还是这般清高腐儒做派,竟能安然活到如今,便实在没忍住,不禁笑出声来,笑得徐县尉觉着此人实在莫名难测。
他终于收住了笑,正色凝望着徐县尉嫌恶的表情。他如此一本正经之时,方露出几分将才之气。
“好个逆风而行徐大人,那么为何徐大人只是徒退无进呢?因为这风,太大了。徐大人之力,太小了,倘若李某在身后撑了一把,是否便不会一退再退?”
“李某并非要徐大人拜我门下,做李某的爪牙。而是,徐大人想过没有,为何自己便不能做背后支撑之人?徐大人为官的初衷是什么,不正是为生民请命吗?自己的命都没了,还请什么?这官坐得越高,你能护住的忠正之士便越多,我大周正义为公之风便越盛,那时,你我便是顺风而行,而林谦文之辈才是逆风行者,徐大人!大周的忠正之士又岂会再遭你我今日之难?这便是李某要许给大人的‘赏’。”
他说得自如,看着更是坦诚,徐县尉狐疑地望着他那副诚恳却不失清正的神情,不置可否,却也听入了心。
徐县尉的表情亦被他看在眼里,他清楚地晓得,眼前之人动摇了。
他歇了片刻:“李某有个故交,是极恪纯之辈,她说过,对付恶人,规行矩步等同自缚手脚。为何任由恶人抱团,而你我却要被这不结朋党的虚名所禁锢?结交朋党是为谋求私利,你我所谋是为护佑百姓,怎能一概而论?”
“自然了,此行凶险,徐大人若顾虑深重,也是情理之中,可无论成败,我皆允诺,保徐大人妻小平安。”
此话言罢,他便噤声,只任由眼前之人心中忐忑去。
“李将军所言,徐某明了,只是还请李将军先露露本事,如何护我妻小,如何与林谦文同他背后的人一斗。”
“请徐县尉明示。”
“西八街十六号,将军自行打探便是。若这点本事也无,就更无法谈及扳倒谁了。”
李焉识一笑。
“多谢徐大人,还要烦劳徐大人在此多逗留些时辰,待天黑了再返途,这样轻易出去,难免招致嫌疑。”
李焉识行了一礼便径直离开了。
“将军,几时放徐县尉走?”顾六在地牢的门口候着,一见李焉识便道。
李焉识昨夜不得安寝,头疼得厉害。方才对着个木头脑袋说得口干舌燥,又得收着那副奸臣嘴脸不能任意发挥,还得思索着他的掣肘,心中正烦闷。
“能拖几时拖几时,跟我拐弯抹角,没给他脸上来两拳把戏做全,算是优待了。”
待李焉识回到书房,狸子已不见踪影。
他叹了口气,方一伏案,窗子便漏出一条缝来。狸子又不知从何处透过缝隙同阳光一道钻了进来,在李焉识的书案上伸了个懒腰,耀武扬威似地巡视了一圈,在书册上蜷缩着小憩下了。
“一枝雪,你这些日子倒是长胖了许多,可见将军府伙食不错。喜欢,便常来。”
他挠了挠狸子的脖颈,似是想起什么,随手将半湿的砚台盖上一本册子。
“也是,你这般天性,来去自如,谁能拘着你啊。”
他望着它,话语之间不免带了几分叹息与自我安慰。他实在厌恶为官,周旋牵制,合纵连横,话里掺话,可若不如此,连自己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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