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钟声还在天际回荡,新世纪的光像刚开封的老酒,醇厚又刺目地淌进《内海都市报》的编辑部。铅字与油墨的气味里,酝酿着一场远征。社长站在窗前,背对满桌稿件,突然转身说:“得去西边看看。”
这话像颗石子投入静潭。三个月后,“西行采访组”便有了筋骨——叶葆启领队,摄影记者掌镜,行政科的小刘管车马粮草。那辆新配的越野车停在院中,通体墨绿,太阳底下泛着冷冽的光,像匹等待驰骋的草原狼。
四月十日,天色青灰如未磨的砚。出发仪式简短得近乎潦草。总编辑将一面卷起的小红旗递到叶葆启手中,布帛相触的瞬间,叶葆启感到旗杆上有细密的木刺,扎着掌心。总编辑的嘱咐被晨风吹散,只余几个词坚硬地落进耳里:“记录……使者……平安归来。”
车子驶出城区时,叶葆启回头望了一眼。报社大楼在渐浓的雾气中褪成淡影,像一摞被水濡湿的旧报纸。他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行囊时,妻子默默往他箱底塞进三双厚袜、一包家乡土——用红布裹着,说是“走到哪都带着,水土就不欺生”。
内蒙古的草原还未醒来。草是枯黄的,一望无际地铺展到天际线,风过时泛起波浪,那浪头却滞重迟缓,仿佛大地在沉睡中翻身。他们先到了呼和浩特,采访了几个镶着“内海援建”铜牌的厂子。机器轰鸣声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工人们的面孔被机油和尘土染得模糊,只有眼睛亮着——那是认命与期盼交织的光。
真正的草原在锡林郭勒。车子驶离公路后,世界陡然空旷。摄影记者摇下车窗拍照,风灌进来,带着畜粪和艾草混合的辛辣气息。小刘忽然哼起不知名的调子,歌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像是要起风。”叶葆启望着天边说。天际有一道黄线,正缓慢地膨胀。
起初他们没在意。沙地治理区的标语牌在车窗外闪过——“人进沙退”“绿染浑善达克”。为了拍一组治沙对比照,他们循着模糊的车辙印深入沙区。摄影记者说要等到斜阳最好的时刻,那时沙丘的阴影会像墨迹般分明。
影子尚未拉长,天就变了。
那道黄线已胀成幕布,吞没了半边天空。风突然有了实体,不再是气流,而是千万只无形的手,攥着沙砾往车上砸。噼啪声密如急雨,车窗瞬间蒙上厚厚的黄尘。小刘急打方向盘想掉头,车轮却在沙里空转,刨出两个绝望的坑。
“停车!”叶葆启的声音被风撕碎。
引擎熄火后,世界沉入一种诡异的轰鸣。风在车外嚎叫,像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奔跑。沙从缝隙钻进车内,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领里,甚至牙齿间一嚼便沙沙响。叶葆启摸出采访本,借着手电筒的光写字。笔尖划在纸上有滞涩的触感——沙已浸透纸纤维。
“记什么呢?”摄影记者问,声音发虚。
“记我们怎么死在这里。”叶葆启说完自己先笑了,笑声干巴巴的。他其实写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刍狗亦有记事的本能。”
手电光晕里,浮尘漫舞如金粉。叶葆启忽然想起祖父——一个老私塾先生,总在油灯下用蝇头小楷抄写《史记》。老人说过:“史笔有千斤,因它扛着人命。”此刻这笔记本轻飘飘的,却压得他手腕发酸。
小刘摸索出卫星电话,天线伸出车窗的瞬间,风几乎将它折断。信号灯时明时灭,像垂死者的呼吸。等待救援的三小时里,时间被拉成黏稠的胶质。叶葆启闭眼假寐,却看见无数场景在眼皮底下翻涌:妻子晾衣服时踮脚的模样,女儿第一次走路摇晃如醉汉,总编辑鬓角新生的白发……
直到车外传来驼铃。
叮当,叮当,穿透风声,清脆得不真实。三人同时坐直身体。摄影记者扑到车窗边,用袖子擦出一块透明——朦胧沙幕中,真有骆驼的剪影,一匹,两匹,三匹,背上骑着人影,袍角在风中猎猎如旗。
来的是个老牧民,叫□□,脸被风沙蚀成核桃般的纹路。他的汉语生硬,却足够指明方向。“跟着……骆驼脚印……”他比画着,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亮得像两颗黑石子。
撤出沙区时已是深夜。□□邀请他们住进自家的蒙古包。包里弥漫着奶腥和柴烟味,火塘的光在包壁上投出巨大人影,晃动着,仿佛古老皮影戏。□□的妻子端上热奶茶,银碗边缘有细微的磕痕。
“这沙暴,”□□啜着茶说,“像马群,有领头的。你们遇上的不算大,真正的领头沙暴来的时候,天空会变成血红色,连骆驼都要跪下祈祷。”
叶葆启记下这话,并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骆驼跪姿。采访本这一页的角落,粘着一粒沙,在火光照映下像微型的琥珀。
离开内蒙古前,他们见到了老王。副主席的办公室宽敞朴素,墙上挂着成吉思汗像和草原风光摄影。老王本人比照片上清瘦,握手时力道很足。听说他们来自《内海都市报》,他眼睛亮了亮。
“《内海都市报》,”他重复这个名字,手指轻叩桌面,“我年轻时在内海读书,常看。那时报纸还是竖排的。”他端详叶葆启,“你们报社选记者看身高吗?一个个像白杨树。”
采访变成闲聊。老王说起草原的退化与重生,说起一种叫“柠条”的灌木,根系能扎进沙地深处十数米。“治沙如医病,”他说,“急不得。你们内地人总想快,但草原有自己的时辰。”
这话叶葆启记在本子上,画了圈。后来写内蒙古篇时,他用了这个标题——《草原的时辰》。
南下进入宁夏,景象陡然不同。黄土塬上散布着村庄,像大地长出的疖子。他们在西吉县听到一个地名:华西村。起初以为是口误——那个华西村在江苏,是天下第一村。
“就是华西村,”当地宣传干事肯定地说,“江苏华西村来建的,一模一样。”
车子开进这个“克隆村”时,三人都沉默了。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白墙红瓦,门前统一的小花园,甚至广场上那尊金牛雕像——都与他们在图片上见过的江苏华西村如出一辙。但背景不是江南水乡,而是赤裸的黄土山峦,反差强烈得近乎荒诞。
村长姓杨,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左手少了三根手指。“开山炸石时没的,”他轻描淡写地说,用残掌给他们递烟,“但值。你们看现在这村子。”
他带着他们走访。村民马大爷的家宽敞明亮,地上铺着瓷砖,反着冷白的光。老人执意要他们上炕坐,炕桌上摆着苹果和枣子——苹果是外地运来的,表皮打蜡,亮得不自然。
“以前住窑洞,”马大爷比画着,“一下雨就怕。现在这房子,雷劈都不怕。”他说起搬迁过程:如何拆旧窑,如何学用抽水马桶,如何在塑料大棚里种第一茬辣椒。“江苏来的技术员教我们,辣椒要夜里浇水,白天浇会得病。你看,种地都有新法子。”
叶葆启注意到屋角的神龛,供着观世音,香炉里积着新灰。传统与崭新在此诡异共存。
采访杨起之是在一个傍晚。他临时挤出时间,见面地点就在政府大院的一间小会客室。杨起之穿深色夹克,说话慢而沉,每句之间都有停顿,像在权衡字句的分量。
“这个华西村,是个镜子,”他说,“照出东西部,照出过去未来。但镜子里的像是反的,你们明白吗?江苏的华西村是靠自己富起来的,宁夏这个却是靠别人帮起来的。我们要的,是某一天,这镜子两面照出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这话太深刻,叶葆启当时没完全领会。夜里在招待所整理笔记时,他忽然懂了:援助不是目的,而是让受援者最终不再需要援助。
那晚他梦见无数镜子,镜中都是同一个村庄,但细微处不同——有的镜里村口老槐树还在,有的镜里已经换成路灯;有的镜中人们穿传统服饰,有的已是西装牛仔裤。他在镜迷宫里行走,每个转角都遇见自己的背影。
甘肃的河西走廊像一条巨大的疤痕,横亘在中国地图的脖颈处。行驶在连霍高速上,两侧景色单调得催眠:左是祁连山残雪,右是无垠戈壁,中间这条黑色公路像切开大地的刀痕。
在敦煌,他们住进一家老招待所。院子里有棵胡杨,树干扭曲如挣扎的人体。老板娘说这树三百多岁了,“见过丝绸之路上的驼队,见过斯坦因的车马,现在又见你们”。
莫高窟的讲解员是个年轻女孩,嗓音沙哑,据说是在洞窟里说话太多伤了嗓子。她带他们看第96窟,那座九层楼里的弥勒大佛。仰头望去,佛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中模糊,只有眼睑低垂的弧度清晰,悲悯而疏离。
“这是唐代原作,但历代重修过,”讲解员用手电照亮佛身下部,“你们看这里,衣纹的雕刻风格不一样。明代重修时加高了基座,清代又加了一次,佛像就‘长高’了近一米。”
手电光斑滑过佛脚、衣褶、莲台。叶葆启忽然生出幻觉:那佛在缓慢生长,像一棵树,年轮在不可见处累积。每个朝代都来添一层泥胎,刷一遍金粉,于是佛越来越高,离地越来越远,离最初的工匠——那个无名无姓的塑像师——也越来越远。
“为什么加高?”摄影记者问。
“信仰需要威严,”讲解员答得简洁,“佛越高大,人越渺小,就越虔诚。”
当晚在招待所,叶葆启睡不着,披衣走到院中。胡杨树在月光下投出狰狞影子。他点起烟,火星在黑暗里明灭。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一句话:“历史不是越积越厚,而是越磨越薄——像老铜钱,字迹磨平了,重量却还在。”
他回屋写下《莫高窟大佛“长高”之谜》。不是简单的考据,而是借佛的身高,写时间的沉积、权力的更迭、信仰的变形。写到结尾时,天已微亮,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他加了一段:
“佛不会真的长高,长高的是人对神圣的想象。而这想象本身,也是一尊不断被重塑的佛。”
稿件传回报社后,总编辑亲自打来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好文。”
西行愈深,人烟愈稀。青海湖像一块被遗弃的蓝宝石,嵌在枯黄草甸中。他们到的时候正值湟鱼洄游季节,湖边浅滩里密密麻麻全是逆流而上的鱼群,河水被搅成浑浊的奶白色。
藏民向导才让说,这些鱼每十年才长一斤肉,“慢得像高原上的时间”。他带他们去祭海台,那里经幡密如森林,在风中哗响。才让教他们撒龙达——印着经文的彩色纸片,抛向空中时如蝶群纷飞。
“每片龙达上都写着祈愿,”才让说,“风把愿望带到神那里。”
叶葆启也撒了一把。纸片在上升气流中旋舞,有一片粘在他袖口上,他小心取下,见上面印的藏文如虫迹蜿蜒。他不懂意思,却觉得那形状本身就有某种神力,像古老的密码。
那晚他们住在湖边帐篷。深夜,叶葆启被寒意冻醒,钻出睡袋走出帐篷。银河正横贯天际,星光稠密得几乎流淌下来。湖面映着星空的倒影,天地在黑暗中连成一体。
他忽然感到一种渺小——不是沮丧的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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