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见宋青阳松清竹秀的身影,被两扇朱漆重门徐徐遮尽,楚昭宁也未收回目光,久久出神。

她与宋青阳并非血亲,却远胜血亲,三载未见,何尝不念?

与他初见那年,她八岁,他七岁……

素不与楚家往来的外公,遣他来益州叩响楚家宅门,任凭楚家仆役拉扯愣是不肯进门,固执地立在门外等她。

门扉开启,她见他身穿洗得发白的青衣小袄,脚上草鞋沾满泥泞,红肿着一双瑞凤眼,嫩生生、怯怜怜地打量她。

待她点头承认身份,宋青阳冲她抱拳哽咽道:“我名宋青阳,是外公宋世宁收留的孤儿。外公……他不大好,想请阿姐去灌县见一见他。”

楚昭宁早便知晓身世,却从未得见外公,听这陌生孩童说外公不好,立时就哭了。

她能得进楚家,全赖外公宋世宁。

她母亲上吊自尽后,外公被叫来楚家收尸。老人气不过,带着左邻右舍从灌县赶来,拖着棺木、抱着她直奔府衙,要状告楚长禄□□良家女子。

夫人穆云香虽恨楚长禄无耻,却爱极他那副好皮囊和甜嘴儿,怕他被官府判了流放,拉上楚长禄将外公劝回。

二人向外公磕头认错,认她母亲为楚家妾室,答应将母亲风光葬入楚家祖坟,也认下她这个庶长女。

外公却将母亲棺椁带回灌县安葬,独独将她留在楚家,至死未再踏足楚家半步。

她楚昭宁,有父亦若无父!

即便楚长禄尚在人间,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外公病重那年,楚家尚经营着织坊,专为锦院织供蜀锦。楚长禄终日在外收丝跑商,根本无暇顾她。

夫人也早就嫌烦她,巴不得将她送走,一听外公有请,当即爽快放人。

她一去便是三年……

在灌县,八岁的她煮炊煎药,伺候外公起居;七岁的宋青阳砍柴背水,替外公擦身按摩。

外公精神稍好些时,会将二人唤到榻前,执竹篾一根在手,逼他们识文段字,背诵医书、辨析病理。

于宋青阳,外公说他命带三重天医星,天生是行医的好料子,不能因他病情耽误学习。

于她,外公说女子识字方能明理,免得像她母亲那般眼皮子浅,看不透人心深浅、世情高低。

外公极少提起她母亲,母亲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她亦从不主动问起。

三年间,外公卧床无法看诊,没了诊金收入,久受外公恩惠的邻里,时不时送来些米粮菜蔬,青城山上的道友也常来接济……三人虽吃得粗淡,倒不至于饿肚子。

随外公病情恶化,宋青阳时常上山请罗天师调整药方。每回下山,他怀里总会揣回一些观里的供果、供点。

将怀里的点心果子掏出,塞给她时,他总是一脸坦荡道:“道长们赏的,我吃过了,这是留给你的。”

她知道——都是他偷偷从供桌上拿的。

观中医徒、道徒众多,那些供品点心,哪轮得到他这个山下来的野孩子?

苦撑三年之后,外公终究还是油尽灯枯,请来罗天师,将无处可去的宋青阳作了托付。

也是那时,她才知晓外公患的是最难医治的厥阴之症,早在三年前就已耗尽元气。若非她去侍奉,令外公心境开阔,定撑不到三年之后。

外公弥留之际,她与宋青阳双双跪在床前,悲恐痛哭。

老人枯槁的手,将两人的手紧紧攥住,吊着最后一口气叮嘱她:“娃子,记住……自爱者,方得人爱。莫信花言巧语,莫贪好皮囊,莫与人做妾,更莫做人别宅妇。”

她哭着应了。

外公又向宋青阳叮嘱:“青阳,外公把她托付给你。你是男儿,万莫让她再被人欺!”

宋青阳哭得撕心裂肺,号啕应下。

在罗天师和道友们张罗下,她与宋青阳安葬了外公,两相惜别。

宋青阳随罗天师上了青城山,她则回了益州楚家,却遇上楚长禄烧坊卷款,携私通的小织娘逃跑,给夫人穆云香留下一个烂摊子。

往事如水,汩汩漫出眼眶……

她收回目光,捏袖拭泪,穿过街道,避去对面的柳荫下面等人。

一炷香后,王府朱门再度缓启。

宋青阳急匆匆抢在前头,脚没跨出门槛就探头张望,被半膝高的门槛绊倒,身后的赵越快手他扶正。

刚下台阶,他又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仪态尽失,挨了赵越一记头栗。

“急什么?人都来找你了,还能跑了不成?”

“日头太毒,我怕她在街上等得渴了。”

赵越驻足,从袖中摸出几串铜钱塞进他手里:“这五百文你先拿着。”

宋青阳收回目光,羞窘推拒:“我也得了五百文赏钱,够用了。”

“拿着!”赵越将钱塞进他怀里,又掏出两个银饼子递去,“人家千里迢迢来找你,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吃住都要使钱。”

宋青阳凤眼一眨,手忙脚乱接过,红着脸躬身道谢:“还是夫子想得周到,谢夫子!”

“我去车上等你,安置好人就赶紧过来。”赵越接过他肩上的药匣,朝停在街边的宫车走去,远远便向车辕上的小内侍拱手,“有劳小监等候。”

宋青阳拔腿狂奔,在王府外面来回跑了三四趟,没找见人,反倒惹得守门侍卫纷纷侧目。

巳时,日头已烈,他只跑了几趟就汗流浃背,停下抬袖拭汗,踮脚朝长街尽头惊慌张望。

“青阳——宋青阳!”

长街对面,绿柳荫下,楚昭宁双手拢在唇边,朝那憨小子高声。

清越的嗓音穿透嘈杂人潮,逸入宋青阳耳中。他目光左右巡梭,定在长街对面一丛垂柳碧绦之下——楚昭宁正冲他含笑招手。

他眼中欣喜飞溅。

奔过长街,他险些被驰过的马车撞到,又撞了好几个行人,在一片抱怨声中冲至她面前,喘着粗气望着她,却只一味傻笑。

她亦仰眸冲他傻笑!

羞涩、局促,兴奋、无措,在二人眼眸里闪烁变幻,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伤过宋青阳两回。

一回是,当着夫人和宋青阳的面,她拒绝夫人招他为婿的提议,宋青阳气到再不写信给她;一回是他来长安之前找她再探心意,又被她婉拒。

本以为此生再不相见,却又见了。

方才见他,本以为定不理她,偏他激动得双颊绯红,笑容憨傻一如往昔。

三年前,他个头尚与她一般高;三年后,竟高出她半个头来,需她仰眸相看。

人也若涤尘去垢之后精雕的美玉,五官玲珑,熠熠生辉……惟这双好看的瑞凤眼中傻气未脱!

千言万语在宋青阳喉间争先恐后,最先窜出的话却是:“还以为你被拐子哄走了,可吓死我了!”

“我又不是傻子,哪那么容易被骗!”楚昭宁忍俊难禁,嗔责,“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横冲直撞,过街也不看道?”

“三年没见,哪还顾得上看道?”宋青阳羞赦搔了搔脸,笑嗔回去,“来京找我,也不提前寄封信来,我也好去接你。”

她脸上笑容凝住:“我不曾收到过你的信,哪知信当寄往何处?”

三年来,她封信未收。

宋青阳一呆,满眼震惊:“我每月托商队带信一回,一年十二封,三年半少说也有四十封,你竟一封未见?”

楚昭宁摇头:“一封未见。”

“那……信都寄去了何处?”他难以置信,搔头狐疑,“莫不是商队收了钱,却把信都扔了?回头我找他们算账去!”

楚昭宁心念一闪,轻声:“你写的收信人为谁?”

宋青阳愕然道:“自是托求楚家主母穆云香,转交楚昭宁你啊!”

无须多想,便知是谁做的手脚,她叹气道:“罢了,人都见了,信不信的,也不必追究了。”

“也是!”宋青阳瞄她一眼,红脸小声,“那往后,我将信上所言,一一当面……告你!”

楚昭宁听得心头一涩。

宋青阳的心思,她早就明了,信上写了什么大抵猜到,赶忙岔开话题:“那辆马车是在等你?”

宋青阳回头看了一眼,懊恼道:“此回来给云阳县主拔毒换药,不知你竟来了,未能提前向署里请假,就领了一张出入宫门的腰牌,赵夫子正在等我。”

“拔毒换药?”楚昭宁心头一凛,口气慌了,“县主被人下毒谋害?何人如斯大胆?”

“县主昨日被土公蛇咬在脚踝,整只脚肿得青油油发亮,”宋青阳摇头否认,又感慨,“幸亏当时有汉中王在,将蛇毒吮吸半净,否则县主那只玉足难保。”

楚昭宁一口气险些吊不上来:“什么?汉中王与县主见过面了?”

“宫里传得甚凶,说云阳县主与大王好事将近,会由圣人赐婚……你这话问的好生奇怪,你怎么会知晓,怎会关心……”

宋青阳说完方觉有异,却一时理不清,她的问话哪里奇怪。

“县主乃我恩人!”楚昭宁明白他在怪异什么,掩唇冲他小声,“县主此前隐居益州三年,常在楚玉香坊购香,因此结识。若无县主给我路资和通关文书,我只怕逃婚难成。”

她本不愿再见宋青阳,既然见了,逃婚一事,她理当向宋青阳明说。

楚昭玉想必已经进宫,宋青阳往后指不定要进宫看诊,若是遇上性子刁钻难测的楚昭玉,二人提起她……她完了,宋青阳就也完了。

只她万不能,向宋青阳坦诚纳她之人为朱继礼——不知者无罪!

宋青阳瑞凤眼猛地一张,惊怒万分:“你说什么,你是逃婚出来的?”

楚昭宁慌忙坚指于唇,示意他小声,又小声解释:“穆云香将我许给六旬老翁做妾,我心头不甘,所以逃了。”

“就说穆云香怎舍放你来京,原是逼你为妾!”宋青阳眼圈霎时红了,一把将她搂入怀里,痛心疾首,“穆云香可有打你?你是孤身一人上路,可有遇过凶险?”

大街上人来人往,宋青阳陡然拥她入怀,令路人侧眸。

她立时挣扎着推开他,红着脸小声:“你我非是七八岁时,这般无状,成何体统?”

“外公要我照顾你,我却……”宋青阳两手紧捏,泪水双流,喉头哽咽,“我却任事未做,愧对外公之托!”

“我诈死逃了,逃得平顺,一路走得也平顺……无需伤心!”

见他哭了,又兼忆起连路艰难,她也红了眼圈,抵前一步,捏袖给他拭泪。

“都过去了,往后我们都会好的!只是任人问起我,你须一口咬定楚昭宁已死。”她冲他噙泪展颜笑开,收回手,向他叉手一揖,“我名宋梨花,敢问小哥高姓大名?”

“宋梨花、小宋娘子……”宋青阳双手伸来将她牵住,眼中泪水盈光,嘴唇颤抖,“我名宋青阳!”

楚昭宁这回没挣,任他将手牵着。她心头有伤亦有恐,无人可诉,唯眼前这位亲人!

两手紧牵,泪眼相顾,百感交集,却被路人侧目。

宋青阳终还是撒开她的手,抬袖抹泪道:“往后,宋青阳再不教你受苦!”

楚昭宁也捏袖拭泪,却摇头:“无需担忧我。一来长安,我就遇到一位贵人,现在他府上做蒙师,待我甚好。”

“你性子纯善,万莫被歹人骗了。”宋青阳惊愕须臾,慌张道,“他叫什么名字,府邸何处?我明日就找他去。”

楚昭宁傻了眼。

她尚未答应杜枕山,且那晏二公子又不好惹,嗫嗫嚅嚅拒绝:“我、我入府不久,不便在人家府上接待你。”

宋青阳冲她恼眸定声:“你必须告诉我府址,人名!”

“东家积德行善多年,”她咬了咬唇,脑中闪过杜枕山色诱财诱之举,底气微怯,“……是个正人君子。”

宋青阳抵前一步,俯头逼视她:“快说!你若不说,太医署我就不回了,直到查证那人品性端正。”

“不回太医署?你疯了?”楚昭宁恼了,他却一脸笃定地冲她颔首,只能一横心道,“东家名叫杜枕山,我现住在杏园坊杜府。”

“杜枕山?”宋青阳松了一口气,“明日辰时,我还与夫子出宫来给县主换药。我会向署里请上一日整假,有的时间打探他的背景和人品。

听他提及,楚昭宁心头一凛,险些忘了正事,轻声告求:“有人托我给县主带一封信,只我将县主给的身份木牒丢了,进不得琅琊王府,你明日可方便带我进去?”

“进了琅琊王府,会被连番验身,查审令牌公文,若是露陷,会连累夫子。”宋青阳断然摇头,眼眸一闪,伸手向她,“要不你将那信给我,我明日带去。”

楚昭宁也赶忙摇头:“我未带在身上,明日在此见你,我再给你。”

信就在她身上,只她怕他回去拆看,将他卷入凶险;她更不可能,向他提起罗天师和县主的秘辛!

宋青阳回头望了一望宫车,将袖兜里的钱串和银饼尽都掏出,齐齐往她手里塞去。

“今日见你仓促,身上未备太多银钱,且先拿着。明日我再带钱出来。”

楚昭宁连连推拒:“不必!我吃住都在东家府上,分文不花。”

“在青城山时,尽是你每年给我买衣置鞋送去。穆云香待你苛待,那些钱不知你要积攒多久!”宋青阳急了,随说随又噙了两泡眼泪,“你若不收,让我情何以堪?”

楚昭宁叹了口气,只得将钱串银饼尽都抱进怀里,冲对面一支下颔:“快些去吧,莫让那位医师久候。明日辰时,我会在此等你。”

宋青阳又扭头一望,见赵夫子挑帘隔街望来,虽未招手相催,可是日头炽烈,赶车的小内侍不能久等。

纵心头难舍,他也只能应道:“那我走了,明日再细细问你。”

楚昭宁虽心头难舍,却也笑着冲他颔首:“去吧!”

宋青阳定定看她须臾,转身走了几步,忽又折身将她搂住,颤抖着声音道:“说话算数!明日若不见你,我就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

楚昭宁眼眸大睁,未待她反应,宋青阳松开她跑走。

他穿过长街,抵近宫车,上车之际,回头冲她摇手。明媚的阳光照得他眼眸里光芒熠熠,浩如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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