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明珠原本以为——

毓庆宫建设之事的拍板,再怎么着也会等到年后。

没想到康熙皇帝竟然下旨:“十月初动工,建成以后,先做放置,等皇太子满五岁再入住和另外安排人手照顾。”

这要是一切按部就班、只待年月地见证皇太子成长也就罢了,偏偏有内务府总管噶禄私下告知:

“明珠大人,奴才们原本以为:毓庆宫就是一座主殿和两侧偏殿所成,没想到皇上却是规划出了密密麻麻的殿阁来,这哪是供皇太子一人消遣的?怕是十五二十位阿哥都能一并住进去,岂非大空国库开销?”

明珠惊问:“这皇上也才得了三位阿哥啊!为何要把毓庆宫铺设的如此宏伟?可是营造出皇太子的众星捧月之势?”

噶禄总管道:“奴才们也只敢领旨办事,听说户部和工部的大人们已经给皇上递折子了,但是皇上宁愿听索党之言也不肯罢休呢。明珠大人,您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明珠踱步数回,方道:

“你去给太皇太后回话,就说:皇上顾及皇太子是好事,为皇太子修筑宫殿也情有可原,但是宫规有定,秩序有分,切不可喧宾夺主——让毓庆宫的恢宏气势,盖过了其它宫殿的皇权正义。皇上子嗣绵延,后续出生的小阿哥们自有阿哥所来养,实在是不宜让毓庆宫的‘中心之势’过盛!”

噶禄应道:“奴才,已经向太皇太后回过话了。”

明珠指着对方的心窝道:“那是你没把话说到点子上,照着本官教你的,再去说一次。”

“是,奴才这就带了徒弟张全保一并去。”

明珠皱眉一疑:“你带张公公去做什么?”

“奴才徒弟不敢不在宫中为惠妃娘娘尽力,奴才思忖着有些事情还是得让徒弟告知惠妃娘娘才好。毕竟,太皇太后才是后宫真正的主子和皇太子唯一的太祖母,她的懿意句句值得惠妃娘娘揣摩。所以奴才才想安排徒弟一并来走这份差事。”

“原是如此。”明珠把一袋碎银放在噶禄总管掌心,“好好办事,本官不会亏待你们师徒。”

*

时日经过,明珠一家子坐在渌水亭中赏秋荷、吃秋膳。

其中的金栗糕和鲜橙片拌奶酪,都是容若爱吃的。

容若曾写诗曰:

金桂香时秋栗黄,雁去枫叶待赏醉。

寒星无数天屏缀,且试橙酪瑶池味。

“噶禄总管跑了两趟慈宁宫去见太皇太后,结果却告知本官:太皇太后对皇上大动工事修筑毓庆宫一事,不做干涉。这不得不说,祖孙二人把皇太子放在寄予厚望的位置上啊!”

容若道:“要想令皇上让步收敛工事,几近不能。但是为臣者要尽本分,明日儿跟阿玛您一同去见皇上。”

明珠惊问:“明知不能而为之,容若你就不怕惹的龙颜大怒,获罪挨罚吗?”

容若淡定:“阿玛您说,问心无愧和有话不提的区别在哪儿?保命与否吗?不是。儿常在君侧,生死本就难料,无须过多忧患生死。儿之所以要在这项工程上对皇上进谏,只想保全皇上的颜面和身后评价而已。”

明珠道:“可是你往后看,皇上要是拿出这条理儿来:‘朕的子嗣将会越来越多,以毓庆宫为中心,多造殿阁有何不妥?’你要怎么答?”

容若看着桌面上那枝插在透明的琉璃瓶中的荷花,道:“儿会说妥,但先将毓庆宫的主体部分建成,其余部分后续再根据实际来扩展不迟。”

明珠一摆手,“本宫说当下有三大局势大难,可是被皇上冷言相对了,你那些实际的话,就不必步本官的后尘了。”

“儿会随机应变,请阿玛放心。”

*

见父子之间的话题将休,觉罗氏才叫丫鬟们把糕点的碗碟一一撤去,预备着提起家事来。

“等等——”

“觉罗夫人还有事吩咐?”

仔细交待完丫鬟们给颜氏侧夫人送些酸口感的山楂卷和金柚果肉以后,觉罗氏重新坐回了纳兰父子对面。

“妾身见袖云的胃口不错,身子调养的也好,预计着春后便能生产。所这秋冬两季的家务事,还是继续让尔谖去打理的好。”

明珠问:“夫人的意思是,这些日子以来,尔谖的家当不错?”

觉罗氏浅笑,道:“家主自然是老爷您,当家自然是妾身。妾身的意思是,尔谖跟袖云姐妹情深,都是一心一意为了容若好,这点难能可贵。换作别的不懂事的女子,容不下侧室的,岂非矛盾重重、家无宁日?”

“夫人多虑了。”明珠声线平稳,“纳兰家有纳兰家的规矩,家风一向是天下的表率,凭谁当了容若的正妻,也不敢容不下本官亲自为容若挑选的侧室颜氏。”

觉罗氏把自己的感受向纳兰父子说出:

“尔谖举止大方,迎接宾客表现得当,恰是有明府下一任女主人的潜质;她对事对人也是进退有度,在赏罚分明的基础上,能够酌以一颗顾着明府利益的是非心;她还细心留意着老爷您、妾身和容若的挑剔与喜好,在潜移默化之中为家人尽心。”

“妾身是觉得尔谖难得,作为一个女子,求的无非是夫君的爱和家的安稳,纳兰家的枯荣是被康熙皇帝的喜怒直系着的,她愿意荣辱与共。”

“还有就是,容若殿试结果失意的这段时间里,心头积郁难免是有的,你我父母也不是全都能宽解他就宽解的上的,多亏是有尔谖陪着。想必尔谖对容若的心事和心情,是最细致入微的了。”

“再怎么说尔谖都是出身汉军旗,能嫁入纳兰家全凭老祖宗恩典。她能日渐用温情和行动来打动容若,容若与她之间的夫妻情份能够随着年月渐渐加深,就已经是纳兰家的福气了。”

明珠一摇头,补充道:“要是指望尔谖的贤惠跟容若的才气齐名,也不甚现实。倒是袖云,无怨无悔地在容若身后付出,理应多得良妻之名。”

容若和气道:“称呼上是分了正妻与侧室,但儿都把卢氏和颜氏视作自己生命中重要的女子,不会偏宠于谁,也不会冷落于谁。”

“是啊老爷。”觉罗氏给明珠递了茶,“您对袖云了解的多、知道的深,是因为袖云进家门进的早、在容若身边陪伴的久;尔谖嫁过来一年半,她的好和她的优点,您也应该逐步看到才是。”

“那本官就希望是如夫人所说,卢氏是个于容若于纳兰家都好的女子。”

“阿玛。”容若微笑着圆场道,“女人是最了解女人的,您要相信额娘的话。”

“本官何时不信夫人?”明珠一本正经,“本官这一生就只娶英亲王阿济格之女为妻,从未有过纳妾的想法。本官自以为:明珠的夫人觉罗氏,在内能够管好上下,在外能够打点人际,乃是大清众官僚元配当中的最好。”

觉罗氏欣慰一笑:“有此夫君、有此儿子,便是我今生最大的满足。”

*

夜里。卧室的小桌边。

容若命人给卢氏送来了两枚刚刚烤制好的鲜花饼。

“我有时爱吃酥皮胜过内陷,所以干脆吃无馅的素饼。”容若把其中一枚玫瑰花饼放入爱妻盘中,“这个是家里的厨子新学的手艺,说是还原了云南的味道,你尝尝。”

见爱妻吃的津津有味,容若又道:“一切花朵都能糖制成馅儿,唯独是水仙花不能。吃玫瑰花对女子有好处,你要是觉得好吃,就——”

“就要亲口说给公子听。”卢氏笑着往下接话。

“尔谖,你果然懂我的心思。”容若以笑相和,“我就是想说:要如实告诉我合不合你的口味。若合,后续的食谱我会安排;若不合,后续我们之间再换别的点心吃。”

“是啊,公子肯定不会说‘就多吃点’或是‘就叫厨房多备着’之类的话,因为明府不是寻常人家,所以公子自小不说寻常的大众之语。”

“尔谖,我想跟你做个约定,只有彼此的时候,尝试着不拘束明府的规矩来说话。”

“公子真是个矛盾的人,一面捣鼓着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透,另一面又想享受自现心思的乐趣。”

“你是我的正妻,我们之间不一样。”

“好,我对公子许诺:两人在一起时,不拘束条条框框,只结寻常布衣之乐。”

寻常布衣。

真是个令人向往的词汇,然不可及。

容若忽然笑了起来,“我明知道自己无法摆脱高门广厦的官宦人家门第,要是在文章里面写自己有‘行走山林,听鸟语观清溪采野菜’之趣,后人是赞扬我?还是笑话我?”

卢氏不假思索道:“史册载纳兰容若为高雅之士,品性出尘,德行出众,后世之人从文章里面还原纳兰容若的形象时,走的多是歌颂的路子。他们是不会认为纳兰容若‘思不切实’的。”

“我之神游,在乎梦中、心间、张纯修的画中。”容若珉了一口花茶,“如此放松心境,已然奢侈满足。”

卢氏将剩下的一块玫瑰花饼对半分开,取了各半到自己和容若盘中。

然后,她问:“走出明府而未走出京师的行程,对公子而言都不算是游历或郊游吗?哪怕是登上了万里长城之巅,对公子而言也只是站在一方小天地之上吗?”

容若很自然地吃起来,他喜欢那种趁热的酥香味。

他告诉她:“我向往江南,小桥流水,名客雅集,能够给予我精神和灵魂上的涤荡。江南的风温柔,时光流淌的慢,我想坐拥一份临窗烹茶的雅兴;但我亦不舍京华,从小生长之地,力之所及踏遍之地,总归有感情。”

“其实——”他单手托腮,“天地不过是一国之君和一家之主,皇上和阿玛在,长城再高再长再宏伟,也如天地中的一粒芥子,须弥如尘。物已如此,何况是人?我等凡胎,灵根半存,等着走出身外物和身边缚所成的无形茧,得羽化登仙之幸罢了……”

卢氏安静地听着。

她见容若脸上的神情,很是恬然,就好似大唐那位半官半隐的大诗人王维那般:

我心素己自脱俗,闲来卧听落花声。

竹杖踏寻幽篁里,尽是寒翠染清风。

*

罗帐落下,明灯既熄。

同床温梦,将睡之际。

“尔谖,额娘今日说了你的好。”

“我的做法和公子所教,是否合二为一的‘好’,额娘都看到了?”

“额娘没提我,都是在阿玛面前说你的好话。”容若别过爱妻的刘海,“你贤惠,好评价都是应得的。”

“公子夸过我相貌好,如今有额娘夸我懂持家,我可是配得上:蕙质兰心、秀外慧中八个字?”

“我希望将来史册评价纳兰性德的爱妻卢氏的时候,可以留下‘才德兼备、温婉淑慧’八个字,亦希望自己为爱妻卢氏所写的文章和词歌,能够流芳百世。”

“嫁给公子,三生有幸,一生珍惜。”

“能娶尔谖,活之有味,笔生芳华。”

夫妻之间真心的话语最能缠情绕爱,容若想来:

“唯愿清梦逐浮舟,一入桃源万顷红。

醒来方知枕余温,已是斜暮晚龄空。”

——这首诗,所言极是。

——万顷红易逝,枕边人当惜;晚龄空终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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