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辽走后,张默冲头痛欲裂,吃了药依旧高烧不退,他强迫自己入睡,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踏实。
凌晨不知几点,外面好像下起雨,他想起身看一眼窗外,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脑海里施辽的身影反反复复出现,有时是她一个人走在错落昏暗的巷子里,有时是她隔着一层纱雾,大声向他呼救,满脸都是泪痕;最后,是她又捧起那双手,凄然抬首,手中血光淋淋...
挣脱沉重的梦魇,张默冲猛地坐起来,沉重心声依旧清晰可闻,他拖着疲重的身体,下意识去翻外衣口袋,那里却空空如也,他才忽然清醒过来,不禁低头自嘲。
他一回国后就将所有的行李全部打发寄托到别处了。
那张施辽的照片,他始终放在皮夹里,在国外读书时无数次被压力逼得要崩溃之际,他会拿出来,静看一会儿,再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收拾心情,重新恢复平静。
可是现在,他却不敢想起她,她会怎么做?万一她不够安全呢?万一她...
他不敢多想,低头蹙眉忍着脑中刺痛,后悔和煎熬如无边黑暗,将他的理智一点点侵蚀。
.......
第二天早晨,张默冲意外地没能早起,这是唯一的一回,黑田康太昨夜即到万氏,但如张默冲所料,他并没有上来。
张默冲知道黑田一定会给自己找个理由,果不其然,一清早他就敲响了门,身后跟着一名日本医生。
他依旧做出日本式的谦卑:“很遗憾听到你生病了。”
张默冲坐在窗前无声整理衣装,听见黑田进来连头都没抬。
短短几天,张默冲已经很清楚黑田是个什么人了。
出身于日本名门,年纪轻轻即是少佐,虽然始终都是和平友好的合作态度,但骨子里却又透露出不可一世的倨傲。他那种对“□□”人的厌恶与轻蔑,可不是能用他毫不出错的礼仪和时刻颔首的教养能掩盖的。
张默冲抬眸扫过去的时候,黑田恰好从颔首的姿势抬头,眼底的野心与玩弄尽显于色,与他对视良久,才幽然移开。
黑田回身用日语交代了那位医生几句,那位医生随即趋步上前,始终低着头。
“抱歉,花野医生完全不懂中文。”
“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就由我来效劳吧。”
英文、法文、德文、荷兰语,张默冲或多或少都能听懂和交流,黑田却带来一个日本人,居心何意,连他自己也不想掩饰。
医生替张默冲做检查时,黑田始终双手交合,恭敬地站在一侧,似乎极其关心,其实却一直在用余光打量整个房间。
“张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张默冲没有回应,低着头解着衬衣扣子,一丝眼神都未分给他,黑田笑了一下,轻松道:“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张默冲垂首看着花野医生用听诊器听他的心率,闻言却不禁抬头,淡淡扫了黑田一眼。
他很快移开视线,仿佛不经意间与他对视到一般,黑田却觉得那道眼神有如闪光寒刃,即使已经挪开,却依旧让他感到森然寒气。
他像斗兽闻到血的味道一样,挑眉道:“总结得真好?是不是,古中国的智慧。”
张默冲却好像笑了一下,明明是低着头,笑声微不可闻,黑田却莫名被这笑激得心烦意乱。
张默冲只一眼就看出来黑田在试探他,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人或事。
他依稀记起考古队的老娄曾经骂他是孤鬼。
所以他笑了,看来孤鬼也有孤鬼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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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氏大饭店作为上海顶奢的饭店之一,除了以其贵族式的服务水准著称,里间的赛菲特剧院也为其吸客无数。赛菲特剧院仿照北平新明大戏院而建,内设高等软座九百余座,冷暖气设备齐全,灯光设计采取国际一流技术。
里间有一厅名促朗,每日专演所谓“中国歌剧”,多请国内名班底唱戏,梅兰芳、蔡仲贤等各派大家都曾在这里登台演出,促朗厅名声日渐,看客不断,火爆异常。
张默冲每周三,也喜欢到促朗厅坐一坐,他对戏曲一无所通,只是无处可去,便来这里寻一间二楼的包厢,在咿呀唱曲与满堂喝彩中,一个人坐一会儿。
专在二楼侍候包厢显贵看客的跑堂熊飞德,每次路过这厢,却见里头只有寥寥一名看客,既不喝酒喝茶,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听到动情处哼唱两句,更不会点唤小姐,就只是一个人坐着,默然望着台面。
熊飞德这次又一次经过,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茶水,那人却好像忽然知觉到他的存在,回身过来,声音隔着满堂轰杂的乐声人声,沉缓却清晰,对他道:“不必了,多谢。”
熊飞德莫名一愣,他虽只有十七岁,却在各个戏院作了多年跑堂,各类贵人见了不少,却没见过这种人。
具体是哪种人?他形容不上来,却忍不住在走远后又回头看,那人脊背如削,他脑里忽然窜出这么一个想法:
那个人像坐在雪堆里头一样似的...
这时台上正好在唱大段西皮慢板: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熊飞德这厢正出神,却听见斜对面楼梯底下另一个跑堂冲他招手:“阿飞阿飞快来,又来一个洋戏迷…”
熊飞德飞快放下茶壶,灵巧地从人群中穿过去接客,这两年上海的外国人越来越多,爱看戏的外国人也越来越多,因此跑堂里头属会说几句洋文的最吃香,冲熊飞德招手的那个一句洋文都不会说,因此才紧急找他帮忙。
熊飞德下楼一看,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外国人,穿着一身银色的长袍马褂,配一只带银链的怀表。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倒是挺英俊。
最让他觉得新奇的是,他茂盛的棕卷发上压着一顶瓜皮小帽,帽子看起来并不稳当,好像随时会被他乱糟糟的头发顶出来。
熊飞德自认要专业,不能对客官不敬,只要是来看戏的,哪怕是头狗熊,他也绝不能多看一眼。
“hello sir.”
那个人夸张地回复他,子里哇啦的,听起来不像英文,熊飞德正猜着他的意思,却看见原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儿,其中一个上前对他道:
“不好意思,我们先生是德国来的,不懂英文,今夜我是他的翻译。”
施辽说着,把座位牌递过去。
楼梯口灯光甚暗,只亮着两排间隔分布的小黄灯,施辽伸过来的手刚好被其中一盏照亮,熊飞德低头去接,瞥见她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下意识向上扫去,果真见到一张与那双素手相配的
脸,素净,却又美得吸睛。
“哦哦。”他快速移开视线,“请随我到这边来。”
引那三个人进了包厢,熊飞德告退要走,那位小姐却追了出来,从屏风后面露出半张脸,玩笑般和善地对他道:“我们先生不喜欢被打扰。”
熊飞德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这里的日本人势力最大,最喜欢乱嚷嚷地进包厢作弄人,里间这位却是个外国人,还有两位绝色的小姐作陪,想来应该地位不低,一定不想让日本人扰乱兴致。
他会意,恭顺道:“明白。”
进了包厢庄屏才稍微松懈了一点,她本来就一句洋文都不会,这会儿却要陪施辽一起扮作温斯里的翻译,所以她生怕露馅,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温斯里也不好受,扮演一个傲气冲天的德国人对他来说也非易事,况且庄屏在侧,收了一贯吊儿郎当的气质装淑女,别扭得好像换了个人,惹得他直想笑。
所以人一走,他俩相视一眼,忽然都笑了起来。
施辽正扒在栏杆上环顾四周,听见身后的笑声忙回头“嘘”他们。庄屏和温斯里只好噤声,一个看着另一个的快要掉下去的瓜皮帽,另一个看着对方时不时扣开发紧的旗袍高领喘气,又都无声地笑起来。
施辽环顾一圈,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只好坐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庄屏坐到温斯里手侧,望着台面,嘴里作口型假意翻译,实际道:“我说了让我给你编个小辫儿再戴帽子吧?”
温斯里不甘示弱,“I told you not to wear this.”
“啥?”她听不懂。
施辽作传话筒:“他说他要跟你说了不要穿这件衣服。”
庄屏嗑着瓜子儿,随口怼他:“管天管地,你管我穿衣?”
温斯里气息弱了一下,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委屈:“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常穿这么高的衣领,可能会不习惯,所以我让你不要穿。”
“可是不是你说我穿鹅黄色好看?”
庄屏下意识道,说完才发现自己漏嘴了,赶紧掠过话题,“心…挺细啊。”
温斯里点点头,略小声:“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施辽坐在一旁,看两个人的互动,不由得被逗笑了,庄屏看见她笑,掐了一把她的脸:
“姑奶奶,你终于笑了。”
施辽这么些天确实心神俱疲,“谢谢你们陪我演戏,冒这一趟险。”
“跟我们客气什么呢。”
此时隔壁的包厢有人落座,影子落在屏风上,在变幻的灯光下影影绰绰。
施辽几个也安静下来,温斯里尽心尽力地理解着唱词,庄屏则聚精会神地享受起来。施辽时不时背一两句从前学过的德文诗做样子,忽然,她整个人却忽然跟被定住了一样,凝向一处不说话了。
温斯里和庄屏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促朗厅仿照传统的戏院,是砖木结构的长方型棚式建筑,舞台对侧,有二层楼高的空中回廊。回廊三面有矮栏,四角有明柱,油漆彩绘,恰似宋元时演杂剧的场所勾栏的风貌,廊内各以屏风隔为三四间。戏台在东侧,从施辽他们的位置朝戏台往去,恰好能瞧见戏台南北两边的两排包间。
庄屏望过去,不由得屏住气,轻问:“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