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弟子……徒儿,请您救她。”她再度虔诚恭敬拜下。

承鹤的手微微一顿,却并未言语。今日换了是谁来劝他,求他,都有可能,可这个人竟然会是龙钟月?

这实在跳脱了他的掌控。

她从容抬头:“徒儿以为,李焉识所言非虚。清越师兄当年是为了保全您的血脉而死,难道,今日您要断了清越师兄唯一的血脉吗!”

她以为,师父一生教导他们积德行善,匡扶正义,即便偶有错失,可毕竟人无完人。

所以,她便要替师父做那个完人。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承鹤的身躯冷笑着一耸一耸,从龙钟月的口中听见这话,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料到,龙钟月竟然知道李焉识同自己的关系,知道昔年池家村惨案,知道阿隐之死的真相,她竟还能这般尊敬顺服这些年,维系着他的声誉,如同维护绝云派这三个字一般。

“所以,今日,你便要同他一道站在为师的对面?与绝云为敌?”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语气也轻松,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里却满是威慑。

“师父,钟月斗胆问一句,你何曾教过我们,要见死不救?一叶一尘,皆有其灵。今日分明是师父,亵渎师门,亵渎绝云,与绝云为敌。钟月身为掌门,应当维护绝云的名声。”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保持着对承鹤应有的尊敬。

承鹤望向她谦卑顺服的身影。

“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赵清越,你,阿隐,李焉识,你们都好得很!”

承鹤站了起身,看着眼前两位徒弟高挑的身形,他才惊觉,这些年所谋求的一切,按着轨道平稳运行,掌控之中的一切,竟不知从何时起,适得其反。

“不敢,钟月之言行,皆是师父悉心教导。那些做人的道理,钟月记得,小四子记得,清越师兄记得,阿隐想必也没忘。怎么师父自己反倒是忘了。”

龙钟月一如既往平静地娓娓道来,仿佛没有感情的执行机器。

“师父或许还忘了,您闭关前,教钟月的最后一句话。”

“您说,龙钟月此身将归于绝云,与绝云同生共死,若有污点,龙钟月须用性命去抹除。钟月,不希望师父是那个污点。”

李焉识望向身侧跪服的龙钟月,微微张口,只是望着,没有言语。

“嗬哈哈哈哈,活久了,鬼都能见到。下一回,我是不是该看见阿隐魂归,质问我为什么逼他去死。”

“也不是不可能。”龙钟月神色不改地应道。

“去把她抬进来。”龙钟月见承鹤不再开口,便低声对李焉识道。

“钟月,为了个外人,与为师为敌,你想好后果了吗?”

“钟月不与任何人为敌,钟月自始至终,真心归顺绝云。今日冒犯师长,钟月便自明日起长跪殿前,为师长清修念诵心经祈福一月。”

人抬了进来,承鹤略一探脉,便冷哼了一声。

“过亏则衰,全竭则死。堵而不疏,疏而不引。气不聚,不凝,不固。太过年轻,不知过满则溢,过刚则折。”

“没半分像清越的孩子,倒像是阿隐转世来讨债。”

浑厚的气自他的丹田自在随意流向掌心,注入她的身躯。

“人亦如气,过松则散,过紧则迸,导而流之,顺而聚之,不思不察,不生变故。”

气消流散。

承鹤背过身,面向了那堵看了十几年的石壁,叹了口气。

“走吧。”

李焉识将信将疑探了探她的脉,当即大喜过望,横抱起她便转身要走。却又顿住了脚步,看向那憎恶的身影,微微倾下身子颔首,这是他能给的最大致谢。

龙钟月亦是再度行礼,并无多话,径直离开了山洞。

在黑暗与孤寂之中,承鹤罕见地露出爱怜与悔恨的神色,轻轻抚触着这堵石壁的凸起与沟壑,粗糙与柔滑。

“咱们的焉识,长大了。”

凌云山脚下。

“溪客,先遣两人回去,将乔玉书和萧影接回乔宅。”

李焉识凝望着身畔的马车。那汩汩渗血的伤口分明在右边,怎的左边也这样痛。

“司主!”溪客以为他还未死心,不由得心焦,脱口而出。

“你再带余下的人,将她好生送回乔宅。我自己……回司里。”

溪客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天空将她的眸色染得愈发深沉,许久才道一句“明白。”

望着颠簸的马车在岔路口与自己分道扬镳,卷着尘烟离去,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是痛。

以后,这个人,与自己再不会有交集。她的欢笑喜乐,痛苦悲伤,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再与自己无关。

我李焉识,不过是她江湖之旅中的一劫,一个过客。

劫过了,过客该祝她往后一片坦途。

“阿惊,若有来生,我李焉识,再也不要沾染你。”

马兀自向前踱着,他望着这条归路,仿佛回到十六年前那个夜晚。火光冲天,房倾屋摧。声嘶力竭过后,茫然站在漫天狂卷翻飞的黑雪里,攥着那把凋零的白梅,不知何处是归乡。

“那,我该去哪……”

“我,要做谁……”

精疲力竭,他伏在马上,依恋地蹭了蹭鬃毛:“你带我去哪,便去哪吧。”

“这是宁安司的马,自然只认得回宁安司食槽的路。”

他抱着马脖子,苦痛而幸福地笑了,仿佛就看到她在眼前,瞥着眼睛不屑地絮叨自己。

马蹄声哒哒,反而给他安心的感觉。他忆起那征战的动荡三年,他日日在马背上,浴血搏杀,反倒比在这平和盛世心中要安稳得多。

他打小便恐惧同人发生冲突,可为什么偏偏都要来欺凌他?因为他无父无母,无权无势,无人撑腰,因为他生的这张脸,便引来肆意的恶意与霸凌?

那日清晨,他拖着走了一整夜,已然麻木的双腿,叩响宁安司的大门,却没能见到记忆里温柔的母亲。他听见那两个人笑脸下的谋算,他们以为他听不懂吗?

他什么都知道,他装着懵懂无知,明面儿上温驯懂事,跑腿儿勤快,暗地里凭着记忆偷偷习武,潜伏搜寻。

从前最爱捏的泥巴,如今再拿起却只为了掩饰。

他不信命,他不信永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斩杀第一个人是在九岁。

那人是宁安司安插在长欢阁的探子,日常侍候有权有势的女子,探得消息。彼时他并不懂,宁安司的要务不是管理帮派吗,为何要行此事?

后来他才明白,有个词叫私欲,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一旦达到便会堕入空虚,再去奔向下一个欲望。宁安司掌权之人并不满足于管理,而是要将各大门派皆掌于手中,纵横江湖。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的母亲厌恶争斗,却被视为异己,终丧命于她并不关心的党争。

起风了,你若不奋力逆行,便只能被裹挟。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最终,也走上了这条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曾在将军府的屋檐上对梁惊雪说平欲止战,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故初见便对她说出心底最深的欲望。

那是他母亲最后的期望。她见苍生疾苦,门派纷争不断,皆起于高位者一己贪念。便有心定立秩序,约束制衡,还这江湖一片安宁。

她知道,这条路会很难,他若离开自己,命会长些。便狠心将他送到了绝云派,当初抛下她们母子的承鹤手里。

虎毒尚且不食子,况且绝云派勉强算得上清流,李焉识隐去身份,留在这里或许能安稳一生。

那是她分开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承鹤。

她对这个男人并无半分留恋。她并不怀疑这个男人最初对她的感情,只是,当原定的掌门继承人意外身故,看见这个机会,他动摇了。这份动摇,足以叫她死心绝情。可若无情,又如何会绝情?

她默契地配合他,分道扬镳,并不张扬。他如愿以偿离开山间的木屋,做了他清白的掌门。

承鹤起初并不愿意接纳李焉识,他生怕旁人会看出李焉识同他相貌的相似之处,疑心他的清白。

直到她说:“你难道不想掌门之位延续在自己血脉手中?”

他动摇了,也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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