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气明媚,让人心情也见好。

容若站在白玉兰树下面,静静赏花。

之前自己因为“事事求周全”而遭了卢氏的质疑,不过夫妻之间没有解不开的误会,很快就重新和好。

像是这样的话,自己想告诉卢氏的无非是这三点:

尔谖,明府里面没有闲人,也容不下欺软怕硬和挑拨是非的人,所以你不可过于明辨黑白,得饶人处勿论大事小事都要且饶人;

学管明府家计,学的不是去做一个“懂拨算盘”和“能调解口舌矛盾”的人,而是要把明府的“经营之道”和“保全之法”弄清楚。

你心里对纳兰家的“行事标的”有底,就能够明白我和阿玛的诸多不得已,就不会像某些廉吏一样,只把“敛财”二字来往纳兰父子身上加标签。

*

另一边,穴砚斋内。

卢氏正亲自将容若常看的书拿出书阁之外晾晒。

她觉得自己能为容若做的事情少,除却日常关心和兴趣上面的共鸣,确实是在别的方面帮不了他。

所以,她不妒这世间有别的可以弥补自己的缺失的女子,只要容若喜欢,能够从别的女子身上得到慰藉,她都是许容若跟别的女子相会相处的。

熟记书籍摆放位置和把书籍往外搬的过程中,卢氏可以想象自己未进家门之前,容若在里面温书和作画的模样。

这里是容若从小到大静静修心和刻苦研学的地方,几载春秋,几度风雨,他始终如一地律己入书,已然成为大清才学最高之人。

穴砚斋、花间草堂、渌水亭,此三处是容若觅书、编书、看书的地方。容若便是这般好,文质彬彬又不失武略滔滔,静与动之间,他所拥有的日月之心和山河之志,字里行间和举手投足当中皆可见。

卢氏犹记得:

别的读书人多是把薄铜片镂空出图样和系上细缎带来做书签,容若则是不需要书签,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知道那本书哪一页记载了什么内容。

但容若却是会像制作“纳兰香”一般制作“枫叶书签”,他能雕烛也能雕叶,压制风干后的枫叶是杏黄色的,要将叶柄拿在手中,对着向阳处才好看。

她曾说:“公子,尔谖觉得古往今来最好的乐师是南宋的姜夔,醉心打磨艺术品时,要听白石道人的歌才好。”

她亦知道,自打算命术士拿李白的诗“江城五月落梅花”来预示容若的寿命后,明府不许栽也不许见一处梅花,偏偏姜夔最好的词曲:却是写梅花的《暗香》和《疏影》。”

所以,她是怕自己在容若面前提姜夔的乐作会惹公子不高兴的。

可容若的反应却是:“尔谖你会白石道人的歌吗?你亲自的鼓瑟的话,我会放下手中事来细听。”

她惊喜,说:“好,我演奏给公子听。”

于是,在后来,就有了纳兰容若的这首词:

《一线香·日光偏知春色好》

日光偏知春色好,揽拖瓣萼映轩窗。暗香疏影幽梦,且问尧章。

一点心情上眉梢,琴弦着音庭中央。若言对望知音共,雨滂滂。

*

容若走近,驻足在庭院中的“晒书地”前边。

他笑问:“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人有感知书亦有,挺好。尔谖,你怎么想到做这些?”

卢氏道:“书籍不常拿出去晾晒,就会生长霉菌和易遭虫食,所以我自作主张,替公子搬书、晒书。”

“哦。”瞧着正妻的认真模样,容若知她是在为他着想,他打趣问她,“这些书带着的温度,是我的手留下的暖?还是日光映下的暖?”

“我心里是把书当作公子的心血来捂着的,所以感知到的都是公子的灼热。”卢氏下意识地拿起一本古抄本,“这本书和这些书,都是如此。”

容若从卢氏手中拿过书,放回原位,想与她温眸相对。

他对她和缓而温声:“尔谖,别总低着头。”

“能嫁给全天下最好的男子,就好像是这一生的福气都提前到来了一样,定会叫全天下的女子嫉妒。”卢氏说出了心里话,“所以,我不敢时常直视公子,公子你……太美好了。”

“你很美。”

容若看着卢氏的目光随着自己的目光慢慢上移,直到与自己水平相触。

他珍惜这样的女子:真挚、纯真、坦率;即便是小心翼翼,也是因为心里在乎着一个人,一个比自己更重的人。

之前,容若一度担心:卢氏爱的太深反而让自己觉得重。

有了今日的晒书之事,他对她便多了一重想要呵护的主动性,因为他觉得自己跟卢氏其实有些相似:

一样的喜欢为值得的人付出,甚至是为此去做许多本无需亲自操劳的举动;一样的会把值得的人的兴趣爱好和珍视之物放在心上,千方百计地去为对方创造适宜的环境和扫平既存的阻碍;一样的相互之间会存疑会化解,然后又互通心意、信任如初。

容若记起,有一回自己琢磨《佛经》里的奥义不自觉地入了迷,仿若不知人间事,以至于雪落半肩也浑然不觉。

卢氏发现以后,不是近前出声提醒,也不是直接用手拍雪将夫君惊诧,而是双手捧着一个小暖壶,就站在夫君身侧,慢慢地等待夫君肩上的细雪被小暖壶的余热化去。她安静专注,不打扰任何人。

那个时候,容若想不出准确的言语来“感谢”或是“夸赞”她,心底唯留感动。

卢氏亦是不求有所“回报”和“宠爱”,只是觉得:心甘情愿能够换来公子一笑,就是冬日最暖的时刻。

容若问她:“尔谖,凛冬捧卷,知佛陀解世渡人的慈悲。你说,究竟是众生承沐了神佛的恩惠,还是神佛将恩惠普施众生?我看经文,亦只是悟得字字句句中的‘我闻’罢了,何来‘如是’?”

卢氏坐在夫君身边,思索小会儿。

她有所感,道:“凡人对佛理悟的深,便愈加难解,倒不如抱着‘赏雪’的心态去看,雪满肩而不知,是为已在凡尘外法海中,舟引而往九霄佳境;雪随炉炭消融,是为尘中物已了尘中事,悄然无痕迹,却是有过世间之模样姿态,不枉此行。所以,众生与神佛其实是不分的,渡化中有得愿,得愿中有渡化,恩惠与所求在轮回里互转,公子你说是吗?”

“如是我闻。”容若认为卢氏所言为对,“道理如此,真实无谬。读《佛经》,才知道:人生一世,如雪一场,纷繁如昨,思之往复,不觅而实存。”

“古有刘方平香肩落蝶,今有纳兰容若细雪覆肩,皆是好到极致的意境。”卢氏莞尔,“所以尔谖不打破。”

“此刻我心中的词境,是尔谖你给的。”

“这是公子第六次为我写词,一回一回,我都是数着记着的。”

“尔谖,你来研磨,我去寻张自制的笺来,这首为你而作的词,我用小楷来写。”

回到当下,容若才觉自己已经在中庭站立许久。

日光的影子早就移位,唯有卢氏不变,一直相伴相依。

卢氏心善道:“公子先去看袖云妹妹吧!我等会就来。”

“好。”容若应道,“一家人,是该多些时间一起说说话。”

*

却说容若踏进侧夫人颜氏的房间没多久,天际便有乌云袭来,看着是:夏秋交汇,天公多变,急急地要由晴转雨了。

袖云道:“公子不妨先去正夫人那边帮着捡书回穴砚斋吧?就算是有下人帮着,正夫人也是忙不过来的,毕竟公子的藏书不少。”

容若正要回应,却见明珠走了进来。

惊的他赶忙给阿玛请了安。

“本官觉得你不必折返那一趟。”明珠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卢氏已经是在管家中事的人了,没有理由处理不来那些小事。”

袖云道:“公子跟卢氏姐姐情深,夫妻一同搬书归位、整理回架,也是情理之中的。”

“容若。”明珠却是态度强硬,“凡事有先后,你既然方才已经跟卢氏相处了许久,这会儿就应该好好待颜氏。”

“是。”

容若看了一眼站在房间外头的壮实家丁,就知道了明珠的用意。

明珠不嫌自己扰了儿子和侧室间的私语时光,只自顾自地说起朝中之事来。

“皇上给索尔图的两个儿子都赏赐了东西。”明珠冷声盘点,“远在施琅的福建水师当中效力的阿尔吉善得了几匹好衣料;在宫里当二等侍卫的格尔芬得了一把名贵的佩刀。”

“太皇太后给明府赐了不少东西,就相当于是皇上赐过了。”容若心态尚好,“阿玛不必多有比较。”

“你说皇上什么时候收复台岛?”明珠问,“否则国库诸多开销用在水师建设上,岂非耗着没有尽头?”

“那得看吴三桂什么时候老死。”

容若改变了之前清军杀敌吴三桂,再献首级给康熙皇帝的想法,几场大战下来,他只觉得吴三桂的下场应是注定如此,不会令尸首落入清军手中。

“你这叫什么话?”明珠严厉,“人活世间,最难料的就是寿命几何。皇上又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没准什么时候,皇上就不分先后,集中兵力先对付台岛的郑氏集团了。”

“皇上一旦打台岛,阿玛您可想好了,索额图的长子若立下军功,那索额图就能当个‘特命钦差大臣’前往台岛谈判,而您得做两手准备:第一是索额图完成皇命,从此四海升平;第二是,索额图败退,皇上让您去当个‘特命招抚大使’直面郑氏……”

*

这边明珠父子还在大议未来局势,那边卢氏却是站在渌水池边。

原来,她已经将容若的宝贝书籍都赶在雨落前收归了原处,此刻,她正撑着两把油纸伞独立风雨中,一把遮挡自己头上的天公灵泽,另一把保护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不被摧残凋零。

卢氏深知容若是惜花爱花之人,尤其是:芙蓉(实为:芙蕖/荷花)、白玉兰、明开夜合、鹅黄色水仙花。

所以她不忍心容若的荷花被雨打风吹去。

之前,卢氏是有过担虑的,她怕自己不如别人。

所以在一个可见流萤的静好夜晚,她曾问容若:

“我没有官氏云辞格格的见识,没有宛姑娘懂公子心事,没有惠妃娘娘聪慧和心计,不够颜氏侧夫人袖云对公子细腻和体贴,是不是除了对公子温柔陪伴以外,一无是处?”

当时容若格外温柔,是这么回应的:

“不是的尔谖,你有你的好。我的意思是,你照着自己的本心来对我好就行了,不必过多为难自己……去迎合我的心思。我喜欢有着真实的一面的你。”

而今,对卢氏而言,不让容若的荷花受到风雨破坏,就是出自本心。

雨水顺着伞檐流下,卢氏对着静立在水面上的荷花花苞微笑:对荷好似对公子,都是需要温情去呵护与捂热的存在。

*

一声惊雷响起。

容若记起卢氏说过,忙完了书籍之事,就会过来袖云这边的,可是她却一直没出现,不由得担心起来。

明珠依旧没有收起话题的意思,容若忍不住道:“阿玛,若非真的牵系到您的官途和纳兰家命运的要事,可否请您准了儿过后再去您的房间共论?”

“怎么?”明珠一挑眉,“你不想听?”

容若实话实说:“儿出去看看尔谖,她未按照约定过来,应是遇见了走不开的事情。”

“袖云身子重,多陪着袖云才是要紧的。”明珠对卢氏不以为然,“尔谖要是碰见了难事或是在别处处理琐事,应付不来之际自然会有人去给你额娘回话。你不必心心念念,觉得她晚到一阵子就值得亲自去寻。”

袖云识大体,道:“公子待袖云的好,是没有少过的。公子是个诺重之人,请老爷同意公子去找卢氏夫人。”

“罢了。”明珠终于妥协,“外头雨大,石路湿滑,还有狂风,容易着凉。容若你自己小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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