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城宵禁甚严,成之染纵马到城门,便被人拦下。她亮出军中幢主的印信,道:“此乃军机,速开城门,免得耽误了大事!”

前头有谢鸾冒雨进城,后头他又随常宁连夜出城,如今又出来一人,守军虽迟疑,却没有多问。成之染顺利出城,一路上避开京中巡卫,摸索到廷尉狱前。

她声称与常宁一道,守卫便将她带到常宁一行人面前。

众人正躲在檐下避雨。

成之染认出他们都是常宁手下,常宁却不见人影,便问道:“常郎呢?”

众人认出是她,心里直打鼓,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道:“跟谢家郎君进去了。”

“进去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

成之染心下一沉,这么久没有出来,看来谢让也是个难缠的。

她跟着狱吏进了牢房,刚踏入半步,沉闷污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漆漆的雨夜里,空寂的过道更显得阴冷潮湿,两侧燃烧的火把飘摇不定,仿佛下一刻便灰飞烟灭。

足音层层叠叠地回荡,道旁囚室里熟睡的犯人被吵醒,隐约传来锁链碰撞的清脆响声。成之染徐徐向两侧打量,关在廷尉狱里的人,都是有罪在身的官吏,越往里走,罪官的身份越特殊,所犯的罪名也越深重。

不知转过几个弯,道旁的囚室越来越空荡,渐渐不见了人影。迎面两名玄甲兵走来,竟是为常宁望风的兵卒。

那狱吏送她到此处,成之染随其中一名甲兵入内,耳边乍然响起争吵声。

灯火猛然间明亮起来,成之染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囚室前,谢鸾萧索的身影正长跪不起,低头向前方说着什么。

隔着粗壮的木栅,昔日高华显贵的尚书左仆射坐在蒲团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勉力平定着呼吸。他的目光似是落在谢鸾身上,又像是越过他,飘向无尽的虚空。

成之染缓缓上前,常宁见到她,眸中难掩震惊,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谢鸾听闻声响却并未回头,待成之染走到木栅前,仍旧低垂着目光。

谢让倒是笑了笑,然而这一笑,原本铁青的脸色更生出几分诡异,也不知谢鸾说了什么话,竟将他气成这样。

有常宁盯着,谢鸾……又能说什么?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问道:“谢公可曾用膳?”

谢让面前摆着菜肴和清水,看上去显然动都没动。

他望着成之染,一开口,嗓音都是沙哑的。

“不愧是成肃之女,趁人之危攀上我谢氏门楣,竟还有脸面到这里来。”

想来两家结亲的事情,谢鸾也和盘托出了。

成之染被他说得心里发堵,冷淡道:“家父素来顾念情面,自会为谢公谋得周全。谢公随我等离开此地,也免得湿寒刺骨,伤了身子。”

“我谢家累世清白,不与奸臣佞党同流合污。你莫要白费口舌,我宁肯死在此地,绝不会苟且偷生!”

成之染目光穿过木栅,满室灯火中流露出几分幽微。

“阁下说这话,只怕是令人寒心。家父西征庾氏,北伐胡虏,南平海寇,靖边安民,素来与阁下秋毫无犯。更何况当年海寇祸乱三吴,令尊令兄令侄一门七口枉死,是家父生擒贼首,特地交与阁下处置。于公,于私,几曾亏欠阁下?”成之染叹道,“反观阁下,一味与李氏结党,陷家父于不义,而今事态败露,家父念及谢氏旧勋,何尝不想网开一面?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阁下三思。”

谢让沉沉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离家时穿的常服沾染了泥灰,衬得他面容枯败不已。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太尉不杀之恩?”他神情顿冷,冲着谢鸾道,“三郎,你听听,置我于死地的人分明是成肃,却还要花言巧语,好似恩赐了天大的情谊!我堂堂陈郡谢让,宁死也不会向兵家子乞怜。你若是胆敢软骨头,玷污了谢氏累世清名,就不是我谢让的儿子!”

“阿父!”谢鸾紧紧抓住了木栅,声音中带着哭腔,“阿父,母亲和小弟小妹,还在等阿父回去啊!”

谢让闭目,咬牙道:“你走,你走!”

秋雨缠绵,哀婉如歌。谢鸾失魂落魄地出了牢房,被寒雨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身上湿衣未解,神情也有些僵滞,不知道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成之染让常宁捎上他,一道又回到东府。

等到了府中,成之染准备再去找成肃,却听常宁道:“女郎,谢郎发起了高烧,现下似乎不太好。”

成之染一惊,果然见谢鸾脸烧得通红,不知何时已昏迷在车上。

她连忙命人将对方送到客舍照料,常宁道:“向主君复命之事,交给我便是,女郎奔波半宿,早些歇息罢。”

成之染脚下一顿,斟酌了一番,叮嘱道:“谢让是个倔脾气,素来也矜贵惯了,有些话,不必说出来惹麻烦。”

常宁点头应下。

后半夜雨声渐歇,成之染住处,徐娴娘枯坐灯下,半宿没合眼。听闻外间有声响,她猝然起身,脑袋不由得眩晕,正扶额之际,成之染已进门来,见状又止不住担忧。

“我没事,”徐娴娘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了?可有谢氏的消息?”

成之染扶她坐下,比了个嘘声,道:“尽人事,听天命,三娘,莫要再问了。”

徐娴娘拉着她袖子,眼眶里的泪水将落不落:“可是我担心……”

成之染唯有叹息。担心,她何尝不担心?

看今夜谢让的态度,她父亲可会放过他?

徐娴娘仿佛浑身脱了力,依靠着她沉沉睡去,梦中还皱紧眉头,似乎也并不安宁。

侍女早已收拾好卧榻,轻手轻脚地将徐娴娘安顿了,成之染抱着佩刀靠在软榻上,低声吩咐道:“前院的客人若醒了,来唤我一声。”

她自打昨夜便不曾入眠,如今实在困乏了,昏昏沉沉间,这一天一夜所见所闻,走马灯一般从脑海闪过,渐渐模糊成一个光点,她迎着光亮走去,耳畔哭闹、争执、哀求之声此起彼伏,又若隐若现。

她眼前倏忽浮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那是她江上遥望刻在心底的壮观。

江陵城。

庾慎终败逃的江陵城,庾载明盘踞的江陵城,她三叔守望的江陵城,亦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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