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并未明白宣示,所以即使抄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黄公公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取了个机要信封亲手将彩纸封好,还派人去叫与他同担此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既是通气,也是共同分担。

内阁值房分为南北两处,一处是当值学士重臣办公,一处是批红的司礼监秉笔们暂歇。为了撇清干系,司礼监的下处便是由指挥使陆文孚负责查点。通传后陆文孚匆匆赶到,只粗粗扫了那张彩纸一眼,脸上便同样也是赤橙黄绿,精彩纷呈了。不过到底是陛下最信得过的心腹,从湖北老家带出来的奶兄弟。陆文孚默然片刻,还是主动扛起了这个责任:

“这种东西,做臣子的哪里敢看。封好后送到宫里,请圣上御裁吧!我与厂公一同署名。”

黄公公连称不敢,然后立刻命人取过朱笔,依此在信封上画押签字,又借着火烛烤化了蜂蜡,仔细沾粘封口,搞得是郑重其事,仿佛还真像是在处理什么大逆不道的文书。但很快,搜查司礼监下处的锦衣卫便来复命了,手中还各拎着几个布袋——全是司礼监太监们私藏的话本碎片,基本可以凑成一个系列了。

说实话,太监如此热衷于颜色话本,真是令人浑然不解。但这几布袋的碎片确实是极为厉害的武器,一下子就把手握机要信封的黄公公给干懵逼了,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显然,就算将内阁所有的信封统统搜罗过来,也装不完司礼监遗留下的蔚为壮观足有数斤上下的破碎书册,先前装模作样的种种机密做派,便实在可笑之至!

所以说,当值开小差这种事情也是要看天赋看经验的。重臣们好歹都是十年寒窗里卷出来的高手,道德水平如何还不敢说,至少在先生眼皮子底下看闲书的技能点是加满了的。除了实在是胆大包天一时疏忽的工部吴尚书以外,并没有几个文官被抓住现行;与司礼监秉笔那几口袋的罪证相比,鲜明差距便格外刺眼。

黄公公兴冲冲领了这个差事来,原本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与大太监们做对的文官,所以把声势搞得紧张得很;但没想终日打雁却叫鸟雀啄了眼,眼瞧着地上自己那些干儿子干孙子留下的杰作,一张脸拉得比驴还要长了。

奶奶的,连工具都没有了,也要这么念念不忘吗!

黄公公说嘴打嘴,脸被当众打了个脆响,只能满脸紫涨,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另一位主事的陆文孚则根本无意与重臣们为难,眼见太监们声势倾颓木然不语,便主动揽过了差事,命下属搬来椅子,请重臣们安坐休息;又亲自去招呼几个惊魂未定的勋贵,一一安抚情绪;还特别问候了穆国公世子:

“有劳世子久等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世子正在怔怔出神,看到陆指挥使后倒是忽的一愣,随后眼神不自觉的游移起来——在穿越之前穆祺博览群书口味混杂,曾经硬磕过飞玄真君与他奶兄弟不得不说的十八种往事,并曾为此洋洋自得,自以为品味出色——当然啦,老登是那么一副龙章凤表卖相绝佳的样子;陆指挥使又称得上“体貌瑰伟”、身形矫健;两人到底是什么个关系姑且不论,至少是不得罪观众的嘛!

可是,磕同人磕到正主面前,难免就实在有些心虚了。世子讷讷回答了几句,赶紧转移话题:

“……既然是上命,做臣子的当然只有谨遵的道理,哪里敢说辛苦?只是不知圣上是要搜检什么要紧的东西呢?”

锦衣卫与东厂这样气势汹汹的联合出动,总不能就是为了这几本特典大动干戈吧?好吧把皇帝陛下的本子带到内阁确实不太像话,但大安开国至今,坊间给历任皇帝造的谣言难道便少了么?各色段子话本传播至今,甚至已经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推陈出新脱胎换骨,大有问鼎文学高峰的趋势……搞不好它日清点历朝历代的最高文学成就,两汉辞赋盛唐律诗两宋词曲,本朝还能以谣言段子混上个榜单呢。

在这种气氛下,飞玄真君早就应该对谣言有免疫力了才对嘛,何必如此躁动亢奋?再说,皇城司东厂锦衣卫都知道分寸,一般不会用这些无关紧要的污言秽语亵渎天听挑动火气;老登又是哪里来的耳报神,居然能把内阁的底裤摸得这么清楚?

该不会是内阁中出了个该死的叛徒吧?

陆文孚踌躇了片刻,大概是看在穆国公府的面子上,还是开口了:

“我也不甚了了,陛下并未明说。”

实际上,岂止是没有明说而已?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传召心腹下达指令之时,除了再三强调机密谨慎之外,居然连办事的流程都没有交代一句;而且表情阴冷面色不虞,看起来也绝没有替手下解答疑惑的兴致——陆指挥使从小跟着真君混了这几十年,

如今也算是简在帝心深明圣意,但大概穷尽心力,也实在猜不透这阴阳怪气的表态下真正的用意,只能照章办事而已。

……当然,如今光司礼监的纸条就抄出了几麻袋,所谓“机密”云云,大抵只能妄想了。也不知事情办成这个鬼样,宫里的那道坎该怎么过呢。

听到指挥使的回复,世子大为惊异:

“又是东厂,又是锦衣卫,几十个人光天化日把宫门堵了把内阁抄了,居然连张明旨都没有?!”

内阁再怎么草台班子,好歹也是中枢机要、台阁重地,天下众望所系!牵涉国家运转及朝廷规制的大事,是可以如此随随便便处置的吗?将来人情惊骇,还不知要激出什么样的变故!

如此无根无据胡作非为,朝廷规矩在哪里?皇家体面在哪里?国家机器的体统又在哪里?西苑九五至尊,怎能如此放诞的行事!

锦衣卫使微露尴尬,稍稍移开了目光。但神色游移之间,却分明已经泄漏了答案——显然,作为大兴土木一意玄修在西苑浪了几十年不肯挪动一次屁股的天下第一老登,和飞玄真君谈什么体面体统,意义实在不大。

只有领悟了这一点,才会明白后日海刚峰《治安疏》所言之“妄念牵之而去”、“心惑情偏”,是多么的沉痛恳切,切中要害。

即使与老登相识已久,穆祺让酒瞠目片刻,终于忍不住长声叹息:

“往日里看人高楼起,看人高楼塌,抄家的不胜其数,想不到内阁竟渐渐也来了!可知这样声势显赫的所在,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内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说到此处,他也不觉连连摇头。大概是没有贾探春的才情与心气,那副眼泪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的;但不以为然的意思,却摆明溢于言表了。这几乎已经算是公然非议君上,陆指挥使愕然片刻,一句话也不敢接了。

·

正如陆指挥使的预料,宫里的这道关卡非常之难过。当黄尚纲与李再芳战战兢兢将那几麻袋的可怕罪证逐一摊开在卦台之前,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掌六合功过降魔大真人便猛的噎住了。然后——然后真君的脸迅速扭曲,俨然已经有了“降魔”的威力。

两人匍匐下拜,五体投地,根本不敢向头顶瞥上一眼。

而皇帝的鼻息亦渐渐粗重、激烈,仿佛正在酝酿什么难以预料的火气;仅仅顷刻之间,积郁的火山便要喷涌炸裂,将这小小宫室尽数吞没烧毁,给一切活物降下灭顶之灾。

——但是,在喘气片刻后,皇帝到底没有发作。

无论再如何刻薄、阴狠、冥顽不灵,当今圣上都绝对是一位娴熟权术而心机老辣的合格君主。与他那软弱的儿子以及心理年龄永远没有突破十五岁的好大孙不同,在平时遭遇羞辱与诽谤时,飞玄真君可能会勃然大怒肆意泄愤;但当真正遇到了皇权的重大挑战,他却可以速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判断局势,筹谋关窍迅猛反击,而不至于效法他那个软弱大儿,只会跺着脚对内阁喊“有人欺负我”!

如今的情形也依稀类似。自大礼议以来,百官望风披靡柔媚无骨,已经再也没有人敢忤逆君上一言;但在这一箩筐的碎纸片里,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却敏锐感受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反抗——胆敢传阅皇帝的话本还只算“肆意妄为”,但居然能提前预判皇帝的预判,抢先收拾残局规避搜查,那无疑就是看破了皇帝的底细,存心要与皇权周旋了。对于专制皇权而言,后者恐怕还要更加不可容忍。

难道只有太监们会看带颜色的话本么?无非是内阁重臣隐匿的手腕更加高明而已!

可惜,反抗的手段越隐匿越高明,越会激发皇帝斗法的心气。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他飞玄真君是皇帝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上苍既然将九州万方都交给了他,那内阁就必须对他百分之百的忠诚,绝不容一下一丁点的敷衍,更容不下这样首鼠两端蓄意隐瞒的做派!

皇帝深深吸气,决定要以雷霆之势,采取断然的措施。

而断然措施的第一步,便是果断给胆敢冒犯权威的逆贼迎头痛击,以惨痛教训吓阻后人:

“但凡是传看——传看这种脏东西的奴婢,一律杖六十,扔到陵工上服役,死了直接扔乱葬岗;以后宫中胆敢碰这些的,一律打死算完,包庇者同罪。把朕的话晓谕六宫,免得死了也做个冤死鬼。”

说实话,禁止牵涉皇帝本人的本子也就算了,连一切带颜色的话本都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剥夺太监宫女最后的一点可怜爱好,确实是有点不人道。但这也无法可想。司礼监也好,东厂也好,再如何位高权重声势显赫,终

究只是皇帝的家奴,生死荣辱只在一句话而已。

宫内的可以打死算完,但宫外的显然是蔓延流布,不可收拾了,反倒是有点难料理。

“至于工部那个姓吴的……”皇帝冷笑了一声:“他喜欢看话本,朕就给他看个够。你们先安排个人弹劾他言行不谨、举止无措,再把他囚禁家中,交给锦衣卫看管;勒令他每年将市面上一切的话本誊抄成册,一一查检。朕倒要看看他的花样!”

——说实话,真君对吴尚书已经隐约生起了其余的怀疑。只是一时还不好解释,干脆先关起来严密监视,看看风声有没有什么变化。。

盛怒之下,两个大太监战栗领命,不敢再替自己的亲信们多说一句。

飞玄真君稍稍泄出一口恶气,扫了自己的心腹一眼:

“你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有人议论过什么没有?”

暴雨雷霆当头而来,横扫上下无人幸免;皇权杀鸡儆猴的迅猛震慑已经达到;随后就该是权谋诈术细细思索的水磨工夫,真君必得仔细了解搜查时的情形,推断出蓄意隐瞒的内鬼,方便日后整人抓人保人,慢慢的清理朝堂。

重压在前,黄公公心神俱丧,什么也不敢隐瞒,只能搜肠刮肚,将当日的情形吐的清清楚楚:

“奴婢等宣旨之后,没有人敢有异议。只是后来穆国公世子赶到了内阁,似乎是阴差阳错,起了什么误会……”

他老老实实,将世子关于什么“谋反”的言论一五一十给倒了出来,随后又是跪伏在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做补充,复述了世子有关“自杀自灭”的古怪论调。这些言论委实匪夷所思,即使是在如此凝重而僵硬的气氛中,依然听得几个大太监一脑门子的官司,甚至冒死抬起头来,偷偷窥伺飞玄真君道袍的衣摆。

……说实话,这种莫名其妙的疯劲倒很符合他们对穆国公世子的印象;但要是在别处发癫也就算了,偏偏皇帝现在正是在盛怒的当口,设若被一言半语激发出了火气,岂不立刻就是塌天的大祸么?

但是出乎意料,虽然真君不阴不阳的哼了一声,但口气里却似乎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怒意:

“……还是这么个狗脑子,还是这么张破嘴。朕申斥他多少回了,怎么就不知道改呢?”

的确是申斥过很多回了,多得司礼

监都专门有个档案袋存放皇帝申斥穆国公世子的模板,立等可取,方便快捷;在具体申斥之时,还针对不同的场景做了优化;世子炼丹药出事用甲乙模板,嘴臭出事用丙模板,失手和人扭打用丁模板。稳定可靠,流水线操作,充分展现了司礼监的高素质。

听到皇帝的话头有些活动,李再芳大着胆子回了一句:

“这都是皇爷天高地厚之仁,才能再三宽宥。”

“朕也不是什么人都宽宥的。”皇帝淡淡道:“朕这一辈子能容让几分的,都是不对朕使心眼的人。只不过满朝文武,有心眼的人是太多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几个直人和笨人信得,至于穆国公世子嘛……”

说到此处,飞玄真君不由也停了一停,似乎面对着世子种种的言行,一时也难于措辞——显然,以世子种种表现而论,是既不能算直人也不能算笨人,甚至搞不好也有点什么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如果要勉强形容,大概只能称一句癫人,才算恰如其分——癫人当然也是有心眼的,但用的心眼正常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就和没有心眼其实也区别不大。

……可是,刚刚才表达了这样缓和的预期,现在又骤然给勋贵子弟扣一个癫人的帽子,似乎无论如何不好开口。皇帝停了一停,才从容继续:

“……穆国公世子嘛,无论如何,总是个忠心的。朕只看重他这一点,旁的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飞玄真君徐徐说完这句,面前匍匐的三位心腹周身便同时一颤。真君盘坐卦台居高临下,将手下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却依旧是不动声色,任由心腹们反复咂摸自己的表态。

真君登基以来,夸奖臣下忠君爱国实心用事,说过的好听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在外朝大庭广众下的虚词假意,又怎么比得上密室内对着内廷机要的训话?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表态,分量怕不是比千万张圣旨还要沉重!

这样的分量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做这个表态,皇帝已经在心中筹谋揣度了不知多久,又是私下关注着这数年以来穆国公世子的种种言行,一一考察无误后,才敢断然下这个定性。

简而言之,即使以飞玄真君那不可救药的疑心病,也实在挑不出世子什么毛病了!

当然,从皇权稳固的角度讲,世子也的确没有任何毛病可挑。出身可

靠家世可靠,平日的一言一行也是那么的可靠——勋贵宗亲真要心存异志,好歹也得礼贤下士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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