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事不难。”他说完,却还没走,沉默地望着病床上的人,等一句明确的口信。

天底下哪有白得的好处。叶平川很小就知道这点,也避免跟京市的亲眷好友联系太深。否则一旦被绑住,就要受家族的驱使,做些身不由己的事。

偏偏他那小堂叔好像就看上他了,每次有事就把他往老宅里扯,搞得大家都以为他是什么太子党里的重要人物,明里暗里地伸手,想跟他牵线搭桥。

搞得他每次来京市见人,都要想尽办法装傻,应付四面八方招揽的信号,实在累得慌。

其实小时候那点阴差阳错的情分不还也罢,他又不是图什么报答才仗义援手的。没那么计较。他还年轻,对自己的生活亦无不满,为了些可有可无的好处,犯不着把自由搭进去。

但……

总有特殊情况。

叶平川翻了个身,沉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年前我会回老宅吃饭的。”

一旦涉及家人的安危,什么自不自由的都靠边站。抄起尚方宝剑先砍了再说。

等到了这句话,病床边的男人才圆满地点头离开,“好。那你安心休养。”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叶平川背对着门,不声不响地发了会儿小脾气,才又坐起身。余光中瞥见他床头柜上多了两部手机,一个旧的一个新的,还有一张染血折皱的卡片。

他的旧手机屏幕已经在事故中碎成了蛛网,勉强还能开机看个大概的程度。贺卡则是从他衣服里找到的,叶平川拿起来看了很久,用力思索的脑子嗡嗡直叫。

贺卡上面写的诗句,他初中就在学校图书馆里读到过,是一首情诗。所以即便字体他不认得,也可以得出结论,这是云灯写给他的。

只是努力回忆了半晌,头晕眼花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他要把这张卡片贴身带着。

对他而言,车祸醒来的感觉就像是小说里写的,凭空穿越到了几年后。

结了婚还像在热恋期一样,互相在卡片上写情话么?

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妒忌几年后的他自己。吃这么好。

失去的所有更加甜蜜的记忆,他就更不可能放过。

叶平川把卡片展平,小心地放在枕头底下压着,拿起手机开始传输数据,从中寻找更多记忆线索。

更确切地说,是在寻找他和云灯相爱的证明。

他被教育成家庭观念至关重要的人,父母刚刚都通过了电话,唯一让他迫切想了解的就是他的合法伴侣,他的爱人。

以他对自身的了解,肯定会把老婆置顶。叶平川自信地点开聊天列表,发现最上面消息滚动的居然是工作相关。

然后是发小群,助理小唐,文件传输助手。聊天第一页,没有任何跟云灯有关的东西。

叶平川简直不敢相信,结婚后的自己居然是个这么忘本的人。

对得起老婆亲手抄写的卡片吗?对得起她拍戏途中还要挤出时间来探望吗?

你对得起谁啊叶平川!

他沉默不语,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的车祸,只一味地埋头往下翻找。终于在列表中间毫不起眼的位置上,捕捉到惊人的一行信息。

——前妻姐AAA灯灯大王。

**

云灯必须要尽早赶回剧组拍摄的这场戏,是她的登基大典。

戏里新皇登基仪式需要在正午举行,戏外为了最好的拍摄效果,也选在太阳光充足的时间。

她这一场的戏服和妆造极其重工冠冕也与前朝造型不同,华丽而繁缛,紫金龙袍加身气场全开,一身下来得有二十斤负重。好在天冷,多穿几层反而保暖。

邓晓琼皱着眉,一脸的不容乐观,跟她商量反复拍摄了很多条,跟预先安排的不太一样。

主要因为登基大典上谢凭渊是群臣之首,叶平川也必然得出演,但事发突然,他不修养个几天是回不来了,只能先调整镜头的走势,之后再想办法让他单独补拍。

为了方便后期剪辑时切换流畅,云灯多拍了两倍的镜头备用,整场下来,接近零度的天气里后背也被汗浸湿了。

年龄最小的皇子也与群臣一起,像模像样地跪拜叩首,对着她眨巴眼睛,“皇姐千秋万岁。”

身旁的大臣连忙纠正他,“如今要称陛下了。”

新皇仁慈道了句“无妨”,得以展现手足情深。

逻辑上是这样的。但小演员充分理解了一旁叔叔的话,这条重拍时,他十分机灵地开口就是一句,“陛下千秋万岁~”

“……台词错了糯糯,”导演叫停,“要说皇姐千秋万岁。”

小演员不解地指向旁边的演员,“叔叔说要叫陛下。”

“那是叔叔的台词哦,不是你的。”

“哦……”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再开机时,乖乖地讲出来,“皇姐千秋万岁~”

一旁大臣又道,“如今要称陛下了。”

怎么又变了?他彻底被弄糊涂,急得要掉眼泪,“可是,可是导演姨姨说,就是叫皇姐呀!”

究竟是这样还是那样,小小的脑袋瓜陷入了思考的怪圈。偏偏人小又执拗,这么循环了两次邓晓琼都被逗笑了,无奈道,“休息一下再拍吧。”

小演员气馁地抹眼睛,撅着嘴巴举高双手,想要妈妈抱。

他的妈妈同时也担任着他的经纪人,商务对接繁忙,正站在一旁边打电话。腾不出手来,只能不耐烦地呵止,“是不是说好了,要拍完才能抱?不准在工作时撒娇,这么多人难道要因为你耽误进度吗?啧,不准哭!”

“童星不好当啊。”申雪舒看着也小声感叹,“这么点大就出来工作了。他连工作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呢吧。”

云灯瞥她一眼,把小演员拉到身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好了糯糯,别怕。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拍也可以。”

小演员抽噎着回头看妈妈,发现她并没有在注意自己,才敢哭得更放肆些,“我是不是太笨了?”

“当然不是。你只是太想好好表现了,害怕自己拍得不好才着急的。”

云灯放慢语速说,“你看,叔叔阿姨们也会出错啊,糯糯等我们重拍的时候都没有生气,所以别的叔叔阿姨也不会生糯糯的气,对不对?不哭了。”

小孩把她的话听进去,放心了许多,很快就停止了哭泣。不再被情绪拖累,就开始主动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那糯糯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妈妈说要理解台词,才能演好。但是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那就先不管它,不理解也没关系。”云灯道,“不管别的叔叔说什么,你都只说自己的台词,就可以了。”

这么一来,重拍的这条才总算是过了。小演员也重振旗鼓,又活泼起来。申雪舒看着觉得有趣,“你还蛮会哄小孩子的嘛,陛下。”

“我小时候也这样,不能接受自己有任何做不好的事。”她不意外地说,“归根结底是在看大人的脸色。要么是想得到表扬,要么是怕搞砸了挨骂。”

“你呢,是要表扬还是怕挨骂?”

云灯想了想,“都不是。”

小时候在家经常挨大人的骂,但她很清楚,那跟她是否把事情做好没有关系。辱骂总是毫无预兆的,她怕也没用。

学校里的大人又是另一种模样。老师总指望着她比赛得奖,或者当个课代表为班级出力,还总说些“全靠你争光”“只有你能做好”之类的漂亮话。那种期许中总是隐含着微妙的暴力。她也不是想要表扬才去做,而是不得不做。

于她而言,会看脸色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直觉,是一种生存本能。

“待会儿收工去喝一杯?”申雪舒并不在意这个话题,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趁你老公不在,我可以陪你讲他几句坏话。”

云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今天没空。”

话刚说完她就打了个喷嚏。像是种印证,有人正想着她。

申雪舒要笑不笑地撇嘴,朝她身后扬了扬下巴。“那改天再约。”

她身后的车刚刚停稳。车门打开,梁天抱着包下来,朝她身边一溜小跑,又兴奋又担忧,“我还是第一次坐劳斯莱斯呢!姐,川哥头上的伤怎么回事啊,难道昨晚你俩打架了?”

“……你还挺会搭顺风车。”云灯视线被阻挡,下意识地拨开她。视线从始至终都停留在后方。

原本说好要在病房里乖乖睡觉修养的人,还是急不可耐地跑来剧组了。

叶平川下了车,望见她瞬间扬起笑脸,还挥了挥胳膊。

笑得那么阳光灿烂。看样子是还没恢复记忆。

云灯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我都睡两觉了你还没下班,遇到你助理才知道,原来剧组离这么近。不早说。”

他一路过来步子走得又快又稳,除了脑袋上缠着圈纱布,几乎看不出是个病人。还一脸新奇地打量云灯的造型,“这是拍什么?你要登基啊?”

“已经登过了。”云灯说。

她对眼神清澈的小朋友总是格外多些耐心,也没有拒绝他迫不及待的拥抱,“正要去看你呢。怎么不在床上乖乖待着等我?”

“……”

这是可以听的吗。

昨晚才说离婚了,怎么今天又好了?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是什么速度。

带着一肚子疑惑,梁天缓缓退下。

“我出院了。”叶平川单方面宣布。“自己待着也是无聊,我早点出来看看你,说不定想起来得更快。”

“医院那边也肯放你走吗?”

“他们哪儿管得了我啊。”他笑嘻嘻地低头,粗糙的纱线蹭过云灯的侧脸。“还是你来管我比较靠谱。”

云灯顺势拍了拍他的背,“乖。”

她本来就打算这几天对叶平川态度好一点。

毕竟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不管他难免亏心。

至于两人之间的事,反正他记忆正在逐渐恢复。他想到哪算哪,她也懒得解释太多。

“在车里等我一下,我去跟导演打个招呼就走。”

“好。”叶平川安分地坐在车里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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