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家家门前满地红
黎青是一个力气很大的小姑娘，她拎起锄头起来虎虎生风。
她很喜欢吃馒头。
但是她从有记忆起就没吃怎么过。
第一次见到馒头是在小学时朋友的家里，她的奶奶刚蒸了一锅馒头。
朋友家在另一个村，离她家很远。
不如说其实她家离所有人家里都很远，连别人家的炊烟都闻不到，只有她放学的时候能看到别人家烟囱里争先恐后挤出来的雾气。
这个时候黎青就会闻着味儿去猜，别人家炒的什么菜。
青椒的味道，红烧肉的味道，四季豆的味道，米饭的味道……
不过她最喜欢闻的还是馒头的味道。
馒头刚出锅时带着浓浓的小麦香，厨房的烟囱往外飘着白色的烟气，在寒冷的冬天里让被烟灰熏得黑漆漆的厨房笼罩着一层热腾腾的白雾。
暖暖香香的。
她接过朋友奶奶递给自己的滚烫大馒头，用袖口包住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垫着拿回家。
黎青第一次发现这样好吃的东西！她很快小跑着穿越农田间的小道，穿过干涸的小溪，踩过霸道生长的杂草，飞奔着想要带给妈妈尝一尝。
在她欢欣雀跃地蹦跳着来到家里，刚要和妈妈分享的时候——
妈妈吐了，虽然她什么都没吃完，也只能痛苦地干呕，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一样。
“拿远点！你是从哪里拿的？！扔掉！”
妈妈这样说。
为什么？
馒头已经有点冷掉了，不像刚出锅那样，离着很远就能闻到小麦的香气，黎青要凑近了闻，撕下一小口细细品味，感受残存的余温，才能品尝到满口的香。
但是妈妈闻不到。
直到她偶然得知自己出生那个月妈妈在月子里吃了一个月的冷馒头，此后再也闻不了那种特殊的，用碱面发酵出的馒头味儿。
……
原来妈妈不是闻不到，是她闻的太多了。
后来的事她也记不清了，不过从那时开始她就没有吃过馒头了。
她照常上学，照常帮忙烧火做饭，照常听奶奶骂骂咧咧，照常和妈妈奶奶等着不见踪影喊不回来的爸爸。
直到家里越来越冷清，只剩下她和爸爸两个人。
直到她出去上学，直到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什么可回的，出来的女同学们没一个愿意回家。
回去了她们就要干活，要烧火做饭，要接过上一辈手里的家务，再看着和她们截然不同的哥哥弟弟干坐着等着伺候。
她们都拼了命地想要考上大学。
想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黎青也如愿考上大学，一直想要找到外出打工杳无音讯的妈妈。
直到她做了一场梦好像刚刚醒，从几年没回去的老家废弃的后院发现了一个吊坠儿。
吊坠其实是一个照片挂件，双面的，一面是她一个人的大脸，另一面是她和妈妈两个人。两张照片一正一反，用厚厚的亚克力封着，有些泛黄，顶上打着一个圆孔，用红色的绳子系着。挂件里面的相片都模糊不清了，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她和妈妈的东西。
她们一人一个，黎青自己的那个不知道被她扔哪里了。
原来是扔在这里了吗？
不……不对。
这东西可丑了，她一直很嫌弃，因为是在街边小摊牌的，感觉照片拍的很丑，但是妈妈一直当个宝贝带在身边。
如刀劈雷啸般的剧痛从脑袋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才恍惚想起来。
她的那个吊坠儿应该是在——
黎青发疯似的去找，最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现了，沾满灰尘的另一枚挂件。
许是没有被雨淋，也没有被太阳暴晒，这份照片要清晰许多，上面她瞪着眼撇着嘴，另一个女人却在笑。
把两个吊坠握在手里，黎青这才如坠冰窟。
被妈妈带走的相片吊坠为什么会在这里？
*
原来，是真的啊。
*
“求求你！别杀我啊！我可是你爸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这个白眼狼！你发什么疯！跟那个贱人一样！”
男人刚开始的求饶逐渐变成了咒骂。
“你敢杀你老子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天天还想着往外跑，跟你妈一样不安分跟男人跑……”
黎青一刀捅进他嘴巴里，穿透了肮脏的舌头和下颚，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我妈。”
她眼睛里夹着冰冷的戏谑，在黑夜里笑出了声。
“而你也在找你妈，虽然没多久就放弃了。”
她们那个算不上是家的家里一共有两个人失踪。
一个她的妈妈，一个是她的奶奶。
其实也不算是失踪，因为没有人找。
跟男人跑了——村里人是这样说的，而她的父亲蒋万也默认这个事实。
直到奶奶也失踪了。
更荒唐的谣言满天飞。
蒋万听着那些污言秽语脸都黑了，但是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可是他从来没找过自家后院那片荒废的菜地。
他连看都不敢看。
“我看见了。”黎青一直以为那是一场噩梦，但她在那场梦的中途醒来过。
那是一个深夜，妈妈在半年前就走了，临行前吩咐她好好上学，等明年带她去别的地方。她知道那是妈妈准备离婚了，从来没走出过市里的妈妈想要到外省打工。
她点点头，还不觉得离开母亲有什么难过的，反正她还会回来的。
半年后的一个夜里，她被吵闹声惊醒，迷迷糊糊起床听见外面的声音。
是妈妈回来了！
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然后就是木头椅子砸到水泥地上的碰撞声，还有碗碟，玻璃，金属一股脑叮呤咣啷狠狠砸在石墙上的声音。
如雷般震耳，又像过年时连绵不绝的鞭炮声。
一卷鞭炮席地铺开，环绕整个屋子，火星一旦燃起，就是无法阻断的震响，被燃尽炸开过的部分尽是呛人的硝烟，沾满尘火的空气，让人一口不敢喘气。
驱赶的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年兽，而是在黑夜里无处躲藏的人。
还有听见鞭炮声捂着耳朵躲在门后眯着眼睛等待结局的人。
硝烟过后留下了一地鲜红的炮仗纸和待人收拾的残局。
谁都不知道她看见了，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然后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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