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婚宴的笙歌余韵,似仍在长安九月的晴空下隐约回荡,然太学庠序之内,青衿学子们的生活已重归经籍翰墨的日常轨迹。

时近秋分,关中平原暑气尽褪,天宇澄澈如碧,金风飒飒,已有侵肤之凉意。

长安东郊,渭水南岸那片广袤的籍田,此刻正披上一层灿烂的金黄。

去岁冬日规划、今春亲手栽种的区田之上,粟穗低垂,黍稷连畴,豆荚饱满,春麦亦泛起层层麦浪,在秋阳下闪烁着丰稔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特有的醇厚香气,混杂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

辰时初刻,裴元略博士已率领王曜、徐嵩、胡空、邵安民等三十七名太学生抵达田头。

众人皆是一身便于劳作的短褐布衣,脚蹬麻履,与平日太学中青衿博带的形象判若两人。

裴元略自己亦是一身半旧的葛布深衣,裤脚扎起,露出结实的胫骨,古铜色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坚毅务实。

他立于田埂高处,目光欣慰地扫过这片由他与众学子心血浇灌而成的沃野,沉声道:

“《诗》云,‘黍稷彧彧,穑人成功’。去岁关中田畴若皆用新改良的区田溲种之法,百姓饥馑或可稍缓。今日刈禾,非为逞强,乃为验所学,体民艰,知稼穑之不易。诸君当各尽所能,然亦需量力而行,爱惜体力。”

众学子齐声应喏,神色间既有收获的喜悦,亦有躬行实践的郑重。

数月来,他们随裴元略往返于此,自春耕、夏耘至秋收,足迹遍及阡陌,与周边村落前来帮工或观摩的农夫农妇早已相熟。

此刻,见太学师生前来收割,附近张家庄、李家庄的十余户农家,亦自发携镰刀、扁担、绳索等物赶来相助。

一时间,田埂上人影幢幢,笑语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王郎君,又来忙活了!”

一位姓张的老农笑容满面地招呼着,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今年这区田里的粟,长得可真敦实!比俺家那田里的,一株怕是多出半两粮!”

王曜拱手还礼,谦和笑道:

“张老过奖了,皆是裴公指导有方,天地庇佑,我等不过略尽绵力。

他目光扫过田间,见那沉甸甸的粟穗在风中摇曳,心中亦是充盈着满足之感。

这不仅是书本知识的验证,更是关乎民生饱暖的希望。

徐嵩与胡空亦与相熟的乡民打着招呼。

胡空因家境贫寒,常携妻女在太学附近佣书或做些缝补,对底层生计体悟尤深,此刻见到丰收在望,眼中满是感慨。

邵安民等学子则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正当众人准备分发镰刀,划分区域开始收割之际,却见通往官道的小径上,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帕沙与阿伊莎父女。

帕沙肩上扛着一捆新打的草绳,阿伊莎则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麻布包裹,里面似是饮食之物。

帕沙远远便高声笑道:

“裴公!各位郎君!小老儿和阿伊莎也来凑个热闹,搭把手!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栗色胡袍,却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精瘦的胳膊。

阿伊莎跟在父亲身后,步履轻快。

她未着往日那色彩鲜艳的胡裙,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交领襦裤,腰间系着一条靛蓝布带,乌发编成一条粗辫垂在脑后,额上还包着一块同色的布帕,以防汗水滴入眼中。

这般装扮,少了几分平日的明艳如火,却多了几分农家女儿的利落清爽,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映衬下,别有一番风致。

王曜见他们到来,略感意外,忙迎上前几步:

“大叔,阿伊莎,你们怎么来了?酒肆今日不开张了么?

帕沙将草绳放下,擦了一把额角的细汗,诚恳道:

“子卿,还有诸位郎君,平日多蒙你们照拂小店生意,尤其是你们常来,引得南郊不少人也认了咱这‘龟兹春’的门脸,这情分,小老儿心里都记着呢!今日听说你们去东郊收割,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们虽不顶大用,帮着捆捆禾,送送水,总是能的。店里歇业一天,不打紧!

他言辞朴拙,却情意

真切。

阿伊莎也将手中包裹放下打开一看里面是数十个用油纸包好的胡麻馅饼和一罐满满的、用清凉井水镇过的五味子浆。

她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目光先是在王曜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裴元略和众人

“裴大人诸位郎君田里劳作辛苦我们带了点吃食浆水大家渴了饿了可以垫一垫。”

裴元略捋须点头眼中露出赞许和感激之色:

“帕沙掌柜阿伊莎姑娘有劳二位费心。既是如此盛情老夫便代诸生谢过了待收成完毕正好以此犒劳大家。”

众学子也纷纷道谢。

王曜见帕沙父女心意已决便不再推辞对阿伊莎温言道:

“田间劳作辛苦你们量力而行便是莫要累着了。”

阿伊莎却扬起脸眼中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子卿莫要小瞧人我虽不常做农活力气还是有一些的。”

说着她便学着旁边农妇的样子拿起一把镰刀跃跃欲试。

然而农事并非仅有气力便可。

收割讲究技巧需弯腰俯身一手拢住禾秆一手挥镰贴地割下动作需流畅协调方能省力高效。

阿伊莎初次尝试不免手忙脚乱。

她不是镰刀下去未能割断禾秆便是用力过猛险些伤到自己或是拢禾的手势不对弄得谷粒簌簌掉落。

几番下来非但进度缓慢额上已见了汗脸颊也因着急和用力而涨得通红那原本包得好好的头帕也歪斜了几分几缕濡湿的发丝贴在了鬓边显得颇为狼狈。

旁边一位正在麻利割粟的农妇李氏见状不由笑道:

“这位姑娘你这架势可不对哩!瞧要这样腰沉下去腿叉开些手要稳刀要快贴着地皮‘唰’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示范着。

阿伊莎看得认真依言调整姿势却依旧显得笨拙一次挥镰险些带倒一片禾秆引得附近几个正在埋头苦干的学子也忍不住抬头看来

发出善意的低笑声。

邵安民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打趣道:

“阿伊莎姑娘,你这哪里是割禾,倒像是在跟这粟禾比武哩!瞧这架势,再过一会儿,这田里的粟怕是要被你‘降服’一大片了!

另一名与王曜相熟的学子也笑道:

“是啊,姑娘,这农活粗重,不是你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干的,还是去帮着帕沙大叔捆捆禾束,或是给大家送送水更妥当。

阿伊莎被众人说得脸颊愈发绯红,如同熟透的林檎果,又是羞窘又是气恼,紧咬着下唇,握着镰刀的手微微发抖,那倔强的眼神却不肯示弱。

王曜一直在不远处默默收割,他动作娴熟流畅,割下的粟禾整齐地放成一堆,效率远胜旁人。

此刻见阿伊莎受窘,便停下手中活计,走到她身边,声音温和如拂过田垄的秋风:

“莫要听他们胡说,初次持镰,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农事本就需熟能生巧,非是一日之功。

他接过阿伊莎手中的镰刀,示意她靠近些:

“你看,姿势稍改便好,重心不必过低,腰背却需保持平直,以免劳损,拢禾的手,并非紧抓,而是虚扶,引导禾秆方向即可。挥镰之时,腕部发力,借助镰刀弧度,顺势一带……

他一边解说,一边以慢动作示范,割下一小丛粟禾,动作精准而优雅。

阿伊莎凝神细看,依着王曜的指点调整。

王曜见她握镰的手势仍有些僵硬,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微调她手指的位置:

“对,拇指抵在这里,食指与中指扣住……对,便是如此。

他的手掌因长久握镰而略带薄茧,触感温热干燥。

阿伊莎的手背肌肤细腻,被他这般握住,只觉得一股热流自手背瞬间窜遍全身,心跳骤然加速,脸颊耳根烫得厉害,连呼吸都窒住了片刻,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他清朗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王曜专注于讲解,初时并未觉异样,待调整好她的手势,收回手时,指尖不经意掠过她微凉的腕部皮肤,方才后知后觉地意

识到方才举动过于亲昵耳根亦不禁微微一热。

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指着前方的粟禾道:

“你且按方才所说再试一次。”

阿伊莎强自镇定心神依言挥镰。

这一次果然顺畅了许多虽仍不及旁人利落却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笨拙危险。

她心中一喜回头望向王曜眼中闪烁着如释重负与感激的光芒。

王曜见她额发微乱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双颊因劳作和羞怯泛着动人的红晕在那秋阳照耀下竟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鲜活生动的美。

他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柔和不由放柔了声音道:

“很好便是如此不必求快稳当为上。累了便歇息莫要勉强。”

旁边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那善意的调侃便又转向了王曜。

邵安民挤眉弄眼道:

“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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