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濯没答话,只是看了郑修一眼。
郑修在裴濯的眼里找到了他的回答,袖子里的手猛地握紧,又无力地缓缓松开。
郑修一言不发,只是转头望向窈月在院门后消失的方向,片刻后甩袖离去。
窈月躲在离院门不远的树后,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半晌,见裴濯推门进来,又伸长脖子瞅了瞅他身后。
“他已经走了。”
窈月长长地吐出口气,“蹬蹬蹬”地小跑到裴濯身边,解释道:“郑修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估计是在家里闷头读书闷坏了脑子,才在夫子面前大放厥词。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把他的那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裴濯步幅放缓,但并未停下:“你不是要拿书去上课吗?”
“……学生这就去。”窈月转身要走时,身后的裴濯又传来一声:“等等。”
窈月惊喜地转回去,满怀期待道:“夫子还有什么要吩咐学生的?”
裴濯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册子,语气平平:“常生留给你的。”
窈月本来弯起来的唇角瞬时垮了一半,有气无力地接过,嘟着嘴小声嘀咕:“耳提面命不够,还写下来……常生倒是比夫子您更像夫子……”
裴濯的目光正好落在窈月微微嘟起的唇瓣上,如同春日里枝头上含苞欲吐蕊的海棠。裴濯觉得自己的眼眸像是被火舌灼烧到了一样,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继续往前走:“你散学后自己温书,我晚些再回来。”
“夫子又要出门?”窈月望着裴濯的背影,问,“那夫子晚上回来想吃什么?常生教了我好些,我给您做!”
“不必做。你去上课吧。”裴濯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还当着窈月的面,把房门不算轻地给关上了。
房门关上带起的风扑到窈月的脸上,像是拂了她一巴掌似的,不得不让她的心提了起来:“糟糕,裴濯生气了!郑修啊郑修,你可害惨我了!”
教室里,范夫子正在讲《易》讲得口若悬河,窈月支着脑袋实在听不进,索性翻开常生给的那本薄册子,发现里头不仅事无巨细地写了裴濯衣食住行的喜好和忌讳,还把汤婆子里需要灌多少热水,以及汤婆子摆放在床上的具体位置画了出来。
窈月的脑子里不禁浮想联翩,裴濯抱着汤婆子睡觉的画面……
窈月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因教室里的其他人要么伏案呼呼大睡,要么睁眼神游天外,她突兀的一声笑毫不意外地就被讲得兴头上的范夫子听见了。
范夫子痛心疾首道:“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连你们也不愿学,如此奇书如今竟只被用于卜筮,暴殄天物孰不可忍!”
窈月竖起书,挡住因为忍着笑而浑身发颤的自己。范夫子这是生不逢地,他若是在岐国,见到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皆奉《易》为圭臬,怕是会感动得老泪纵横。不过,岐人尚巫,他们好像也是为了卜筮才看……
等范夫子用沉痛的声音又开始新一轮口若悬河时,窈月继续翻看常生留给自己的那本图文并茂的册子,一边翻一边想,裴濯看着人模人样的,一身的毛病还真不少,夏天畏热冰不离手,冬天怕冷火不离身。
窈月暗暗腹诽,裴濯这冷热都怕的金贵身子,还专门挑了个冬天跑去天寒地冻的岐国,肯定不单单是为了给岐国皇帝祝寿。
那会是为了什么呢?
……
晚上,窈月守着一桌冷了热热了又冷的饭菜,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皮打架的窈月侧头看向一旁的刻漏,叹了口气。裴濯果然如他所说,三更半夜了都没回来。
临近出使,裴濯肯定是忙的,但也不至于忙得人影都看不见,连觉也不回来睡了……该不会是刻意躲着自己吧?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别有所图……
窈月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着了,赶紧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可能露馅的地方,思来想去除了脑子越来越乱,没有半点主意。
她一边骂自己愚蠢无用,一边软趴趴地倒在桌上。她是真不明白,大人让她接近郑修和裴濯,到底是看中了她的一团傻气,还是看中了她的满脸蠢样。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聪明,难不成自己这种又蠢又傻到极致的,就是最好的伪装?
郑修是自负到不愿相信被她所骗,可是裴濯……窈月总有一种自己早就被裴濯看穿的感觉,但裴濯既没有赶她,也没有抓她,除了逼她背书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任她行事,以致于窈月时不时会生出裴濯是真的在把她当徒弟的错觉。
徒弟?若是大人一直没有吩咐,她就这样一直以“徒弟”的身份待在裴濯身边也挺好的。虽然她不喜欢背书,但只要背书的时候能看着裴濯的那张脸,别说必考的十三经了,三百经她也愿意背下来。
刻漏传来极有规律的滴水声,窈月看着屋外越来越深的夜色,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窈月极少做梦,即便偶尔身在梦中,也会极快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逼着自己从梦中醒过来。因为无论美梦还是噩梦,都是假的,她身边围绕着太多太多假人假物,包括她这个“张越”的身份,她不想连自己睡觉时也陷入虚假中。
可这次,窈月明知道自己在梦中,却迟迟无法从这个冗长的梦里挣脱出来。
梦境里,她的头顶是无星无月的至暗夜空,脚下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她孤身一人站在深渊上的独木桥上。从深渊底部卷起的烈风,吹散了她的长发,也吹乱了她的思绪,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往前还是后退。
前方的一团黑雾里,忽然传出缥缈的声音:“女儿……”
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认出了那是娘亲的声音,她惊喜地喊道:“娘亲!”
就在她要朝前方奔过去的时候,手臂被身后一人猛地拽住:“别过去。”
她回头,是裴濯,他的一只手拽着她,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盏烛光摇曳的灯笼。
“放开,我要去找娘亲!”
“别过去,那不是你的娘亲。”
她恍如当头被泼了冰水,迟疑地看向那团如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雾,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娘亲?”
这时,黑雾传来的声音不再缥缈,变得越发清晰,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女儿”,仿佛从她的耳朵里钻了进去,钻进她的胸口,疼得她泪意盈眶,浑身颤抖。
这种血脉相连的疼痛,怎么可能不是她的娘亲?
“是娘亲!”她拼命想挣开裴濯的手,“你放开我!”
裴濯的手松开了,但他也从独木桥上掉了下去。直到他彻底被深渊吞没之前,他还在对她说:“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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