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缠趁夜回了趟照夜楼,又支了一笔银子。

他在顾府虽是下人,但在下人之间打探和顾府有关的各路消息,也需要应酬往来,少不了花钱的地方,若只靠顾府那点工钱,他早就把合裆裤都搭进去了。

缠缠已经在照夜楼“做工”十年,但照夜楼具体是个什么地方,他也说不上来。

楼里的人都是没有父母亲人的江湖游侠,身上都有功夫,按照武力划分成十等,每等楼众职责不同。照夜楼等级森严,像缠缠这种九等散人,一般是伪装成大户人家的奴婢,梳理这些高门大户的往来关系;或者是在街巷做些小生意,搜集民间的一些逸闻。

这些消息事无巨细,大到宰相纳妾,小到西市南头的铁匠丧母,都要记录下来,每月朔望,逐层上报。缠缠并不知道这些消息有什么用,但他隐隐听说过,照夜楼似乎与大内有些联系,至于是什么联系,又是哪位大人物在与楼里联系,他就无从知晓了。

以缠缠的等级,本是没有机会面见楼主的,他只知道楼主为人冷峻,身世不明,行踪不定。可年初的时候,因为擅长易容,楼主召见了他,他这才第一次见到了沈钦。

本以为会有什么特殊任务,结果期待了半天,还是进府做下人,只是这次不只要打听消息,还要保护一位姑娘的安全,这姑娘约莫夏天会到长安。

一个月前,贺小茶终于如约而至。

缠缠此次回照夜楼,是有些发怵的,他怕见到沈钦。听闻两年前,楼里有个七等居士背着楼里偷偷跟高句丽那边做点小生意,被楼主知道之后碎了他一双手,不是“断”,是“碎”,那人从照夜楼地牢里出来的时候,两条胳膊血淋淋软塌塌地耷拉在身子两侧,双目都没有焦点了,人倒是还喘气,可还不如死了。

这回他没“照顾”好贺小茶,沈钦明显是动了气的,他可不想在这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好在他同照夜楼账房的人关系不错,他们说楼主今有要事出门,不在楼里,缠缠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劫后余生,哼着小曲儿往顾府走,可远远的就看见顾家西墙外头围了几个早起做生意的摊主。

不知为何,他内心生出不详的预感,一路小跑过去,便看到贺小茶的脑袋和大半个肩膀从墙根狗洞探出来,就那么活生生梗在那里。

缠缠脑瓜子嗡嗡的,只听一声呐喊直冲云霄:“缠缠!快救我快救我!”

说话的正是贺小茶,缠缠回了神,赶紧冲过去:“姑奶奶您干嘛呢?”

缠缠先是拖着贺小茶的脑袋往外拽,不一会儿贺小茶就开始喊:“啊啊啊我头头头!别拽了,我的头要断了!踹我!把我踹回去,快点!趁着府里这会儿还没忙开,待会儿被人看见我就丢大人了!”

缠缠看着周围哄笑的百姓,心想我的祖宗你丢的人还少吗?缠缠狠了狠心,用尽全力一脚踹到贺小茶的肩膀上,贺小茶闷哼一声,终于囫囵着缩了回去。

缠缠赶紧翻墙进了顾家,只见贺小茶精疲力尽躺在地上,绵绵和翩翩听到声音满脸惊恐跑过来:“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还好吗?!”

贺小茶惊魂初定,昨天比量狗洞大小的时候对比的是自己的腰身,全然忘了人的肩膀是要更粗一些的,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她居然完全忽略了,真是失败至极!

贺小茶猛然想起李行隐:“快快快扶我起来,我还有急事。”

“您可别再有事了……”缠缠哀嚎。

绵绵也不明就里:“大早上的小姐有何急事?”

“看貌美郎君!”

……

顾家主寝室内,兰璃裳正慌乱地给顾云亭披外衣,脸上十分不耐:“这李行隐也真是的,哪有这个时辰造访别人的,晨钟还没敲,他倒先在外头敲门了。”

顾云亭笑笑:“我前几日还听圣人念叨,说行隐在京畿道的差事快办完了,不日就要回京。金吾卫职责所在,行隐理应进宫城述职,他身份又特殊,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陛下疼他,可这份疼爱又不能放在明面上。他幼时咱们年年同他有些交情,他听闻年年回来了,避人耳目,来顾家问候一番,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仪容整理好,两人相携往中堂走。

兰璃裳叹一口气:“行隐这孩子也是可怜,明明是皇家血脉,可偏偏摊上了那么不靠谱的母亲,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做那些合该沉塘浸猪笼的事……”

“少说几句吧。”顾云亭赶紧打断兰璃裳:“逢宁公主已经自裁多年,行隐那些兄姐恨不得将他杀了才痛快,长安城的唾沫星子更是从来没少过,这孩子命苦得很。”

贺小茶从狗洞那边过来,正巧看见顾氏夫妇,便带着缠缠,悄悄跟在两人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听了两句。

贺小茶不禁迷惑,什么皇家血脉,什么逢宁公主,李行隐的命很苦吗?

中堂正厅,李行隐已经等在那里,待顾云亭和兰璃裳走进去,贺小茶躲在门后,耳朵贴着门,听里头的动静。

一开始几人只是寒暄,李行隐问候了一下顾云亭的身体,顾云亭也关心了一下李行隐的差事。几句过后,李行隐便道出了最大来意。

“年年的养母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她知我要回长安,让我给她捎了信来,临别还特地嘱咐我,她的身份,若私下同年年联络,顾夫人怕是要伤心,要我务必先跟你说一声,再把信交给年年。”

兰璃裳扯起一个有些嘲讽笑容:“她倒是个守规矩的,总算也知道抢走我女儿这许多年,叫我好苦。”

李行隐并不认可兰璃裳所说贺圆翠抢走年年的这个结论,但他终究是个外人,不便多说什么。

顾云亭倒是宽和:“到底是十年养育之情,年年这些天应该也想她养母了,只是不知这时辰年年起没起来,要不……”

“我起来了!”

门外突然窜出来一颗脑袋,继而贺小茶的身子也蹦蹦跳跳走进中堂:“父亲母亲,我起来了。”

“多谢李郎君!”

贺小茶迫不及待拿走李行隐手中的信笺,还没来得及拆,便听兰璃裳斥责道:“你清早起来,怎么是这幅样子?!”

贺小茶这才看了看自己,她身上沾了一些泥土和落叶,脏兮兮的,因为着急看李行隐,也没回春息苑换衣裳。

她本以为她也就是偷看李美男几眼过过瘾就罢了,可听到翠娘来信,她实在控制不住,这才冲了进来。

“我……”贺小茶编瞎话解释:“我今早听到流浪狗在叫,便顺着狗洞喂他们些吃的,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就这样了。”

“荒唐!”兰璃裳恨铁不成钢:“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大家闺秀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喂狗这种事你也做得?!”

贺小茶心伤未愈,又被兰璃裳责备,自然难受,她素来伶牙俐齿,可面前此人是她的母亲,对她万分失望的母亲,她便是有一万句想要为自己辩解的话,也终是说不出口。

倒是李行隐说了一句:“顾小姐性情温良,是长安许多世家子弟所不及。”

贺小茶感激地看向李行隐,内心激动狂吼,李郎君你也太好了吧,我原谅你方才见死不救,我要一辈子做你的拥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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