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坤宁宫的时候,玄烨已是等的急不可耐。

外头风雨大作,里面手忙脚乱,玄烨看着在诊病的太医和进进出出替皇后备药、备热水的宫女太监们,心中强作隐忍。

“去叫惠妃过来。”

玄烨才下过命令,两位太医就一并上前来回了话。

“启禀皇上,臣等细细诊断过了,皇后娘娘会昏阙,乃是上回产后感染风寒并未根治,机缘巧合之下,偏偏于今日复发的缘故。此病并非来势突然,也并非是皇上顾虑不周,而是一直以来就有困扰皇后娘娘啊!”

玄烨忽然想起,惠妃生产大阿哥当日,皇后也是犯了风寒才未去延禧宫坐镇的,当时自己以为皇后只是碰巧生病,现在却知晓了这是皇后生产第一胎之后落下的惯病,心中猛然悔意暗生。

“皇上,臣等以为,当下皇后娘娘的身体应当以调理为主,不可任由风寒发展,否则势必影响到腹中胎儿的顺诞。只是这治疗风寒的药,药性与坐胎药是相冲的,开与不开,服与不服,还得皇上您说了算呐!”

玄烨皱眉看着两位太医,心中唯有一个想法:务必要保全皇后,这一胎若是天意不顾,只要皇后人还在,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再为爱新觉罗家延绵子嗣。

“皇上。”太医颤声道,“臣等冒死回话,皇后娘娘的风寒未必能够根治,但是从胎象看,皇嗣无恙,是个男胎,可以在预计产期将孩子生下。请皇上旨意,皇后娘娘诞前,是用药还是不用?皇后娘娘诞中,一旦……是保大还是保小?”

一阵猛风卷来,吹开了房间中紧闭的窗页。

阵阵冷意倒让玄烨清醒了,两位太医只听见皇上道:

“药要用,保皇后!”

*

惠妃带着宫女赶到。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朕累乏。”玄烨来到房间外的侧暖阁暂歇,“今日是诸事不顺,先有天象作祟,红云铺张;后有一言引雷,险伤性命。朕原本是想着来看望皇后,跟结发妻好好说话,却不想从太医口中听的真相和被迫做出选择。”

玄烨看着惠妃,冷问她:“皇后瞒着朕,你也瞒着吗?”

“臣妾不敢逆皇后娘娘的意思,只晓得皇后娘娘这么做,是为了皇上好,皇后是一向以皇上和皇嗣为重的。”惠妃道,“臣妾已经叫知道真相的小太监去慈宁宫给老祖宗回过话了,请皇上以大清江山为重。”

玄烨静默良久,后问:“惠妃,保小不保大,是你本人的意思?还是明珠父子的意思?”

惠妃谨慎道:“是臣妾自身的意思,也是臣妾猜想的老祖宗的意思。”

玄烨神色凄厉,气问:“是不是到了万不得已二选一之时,朕当着皇阿奶和你的面说要保皇后,就成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

惠妃冷静回应:“江山是皇上的江山,后宫也是皇上的后宫,江山之大、国事之要、百姓之重,非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比拟。臣妾亦是早有为大清江山而牺牲的觉悟。”

玄烨冷笑数声,“你是想效仿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还是想效仿皇阿奶劝降洪承畴?胆敢把自己放在为国献身的位置!”

惠妃:“臣妾嫁给皇上,从未后悔过,愿意在国之所需之时尽己所用;臣妾诞下的皇长子是爱新觉罗家血脉,将来为大清恪尽所能,也义不容辞。皇上,后宫别的女子如何臣妾无需多言,但臣妾永远在皇上身后,愿当效国之盾。”

玄烨在阁内徘徊。

“朕不喜欢这种预先被推到做选择的境地,惠妃,你回宫去给皇后和大清祈福吧!”

“臣妾不放心皇上,自请留下来陪伴皇上和为皇后娘娘尽力。”

“你敢抗旨?”

“臣妾不是抗旨,而是不推卸自己为妃的责任。”

“纳兰家的女子,个个都如你一般吗?”

“臣妾嫁入皇家,就已经决定伴随明君过一辈子了,臣妾的好坏优劣,皆主君恩,全凭皇上审夺判鉴。”

“这个‘惠’字,你担当的起。”

惠妃来到玄烨身边,安置玄烨躺下,轻揉他的太阳穴让他放松。

前路再如何难料,要紧的是皇上不能糊涂;赫舍里皇后的情况再如何危急,要紧的是君心不能乱,事情方可往好的方向出现转机。

*

慈宁宫内,孝庄正跟苏麻喇姑说着话。

有钦天监的长官冒雨前来求见。

李福连李公公把钦天监长官往里引,边走边道:

“奴才可是刚刚从不祥事当中开脱,绕了一大圈,融贵人原来是:自用巫术反被巫术误。长官大人,您在太皇太后面前可要好好说话,别把异端的天象说成了正事,这会儿坤宁宫要不是有惠妃娘娘陪着皇上,指不成会乱成什么样呢。”

长官道:“李公公,本官断是不敢对太皇太后有所隐瞒呐,这天象显示——”

“哟!”李公公比出了先别说出口的手势,“长官大人,您可千万把话打住了。比起心疼中宫的主子,太皇太后定是以皇上和大清江山为重的。”

“臣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吉祥。”

“长官大人请起。老祖宗我没有什么话是听不得的,直说就是。”

“回太皇太后,臣钦天监全体同僚经测天象,皆是指向危兆。红云弥漫,为中宫见血,皇后娘娘堪危;黑云袭来,为命脉之渐退,如入暗河,漩涡深卷而不得出,非人力所能拯能解;天有惊雷,为大事将至之先锤,个中的轻重与影响,只怕是要太皇太后亲自做主才行呀!”

孝庄默思半晌,终于道:“钦天监之责,本不应多预测后宫祸福,但我见你言之有理,不得不有所信服。照着你等的估测,皇后能否熬过难关?皇上本人和我大清将来的国运如何?”

钦天监长官未直面陈述,转而道:

“臣等听闻,天降异象之际,恰是纳兰公子与皇上一同。公子有解读天象之能,散见于《渌水亭杂识》之中,臣等便请教了公子的看法,得到的回应是——”

“一切顺其自然。”

“纳兰说的亦是无错。”孝庄盘着手中的念珠,“顺其自然比静观其变的好。”

“臣等请太皇太后的意思,皇后娘娘生产当天,钦天监、宝华殿和观德殿的管事之人,是留在各处祈福待命,还是前往坤宁宫驻守随时听从吩咐?”

“古人常说:人定胜天。”孝庄摇了摇头,“殊不知天亦作威啊!有些事、有些命数,咱们这些凡人是没法通过祈福或是待命来扭转的。当日,你等都按照平日里的节奏来各司其职就是。”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问:“太皇太后,您信天象和预兆之说吗?”

孝庄放下念珠,定了定神,道:“我活的久了,没有什么风浪是没见过的,也没有什么后果是扛不起的。倒是皇上还年轻,需要多磨练性子和多看清局势啊!”

“老祖宗说的是。”苏麻喇姑道,“咱们呐,一步一步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怕是残垣断壁之天堑,也要想方设法地探出一道路来。”

“如今是我为皇上铺路和探路,总有一天,皇上会明白我的苦心。”孝庄心态长远,“我亦相信,赫舍里皇后和老臣索尼不会怪我。”

就在孝庄的话落音的那一瞬间,天公忽然开眼,收雨转晴,金乌放出光芒万丈。

李公公赶紧问:“长官大人,这是何故啊?”

钦天监长官跑到外头一看,又掐指一算,迅速跑回,大喜而激动道:“太皇太后鸿福庇佑,老天爷有知,一切必将顺遂时局,安泰江山。”

孝庄点头三次,起身道:“如此就好。形势面前,天人感应;祸福要来,君臣共担,君民共分,内外宫阙共感心共会意。”

钦天监长官、苏麻喇姑、李公公皆是行礼齐声道:“太皇太后圣明。”

*

赫舍里皇后生产当日。

太皇太后、康熙皇帝、惠荣德宜四妃皆在坤宁宫。

明索两党之人,齐聚养心殿侧阁,无不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就等着事情见分晓:皇后母子的“运”与“命”,到底如何。

明府之中。

容若与额娘一同在渌水亭边看荷花与池鱼。

觉罗氏道:“儿啊,你阿玛现在正跟索额图面对面呢。其实说白了,这会儿谁都没有在乎皇后本人,多少双眼睛、多少对耳朵,都是朝着她腹中的皇嗣看的?所以这后宫的女人,贤德和善总输精明能干,性子太好爱皇上过甚,总是会吃亏的,连皇后也是这般命运。”

“所以孝庄太皇太后才能被称为老祖宗。”容若笑了笑,“她便是个有手腕有大局的女人,这会儿我倒是不后悔按照皇上的意思,把《五色蝴蝶赋》做改动献给老祖宗了。”

“额娘问你,你对坤宁宫的紧张局面有感吗?”

“儿想象不出来,日后额娘寻得机会去探望惠儿,倒是可以仔细问问。”

“那你就是在乎你阿玛?”

“说实话,当下的确是。”容若把几粒饲料投入池中,“儿晓得阿玛的心思,他不想让索党得逞,又没法向皇上直言,所以懊恼。”

觉罗氏问:“这不还没有见分晓吗?”

“等到见分晓的那一刻,就什么都晚了。”容若看着池中生物,“从养心殿到坤宁宫需要时间,这期间皇上最容易做出众人难料的决策来。”

过了会,容若道:“暂时等着吧额娘,消息很快就会传回府上的。”

觉罗氏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

坤宁宫侧阁。

接生嬷嬷慌慌张张地跑来。

“奴才斗胆!启禀皇上,启禀太皇太后和各宫主子,皇后娘娘不好了,大血见红,胎儿却是一直未能从母体之中脱出……”

“传朕的意思,太医要是不能尽责尽心,就提着脑袋来见朕!”

事到如此,玄烨也不好说出“保全母子”这四个字,只能用龙颜震怒来作为威胁。

嬷嬷一脸焦急,却也不得不如实回话:“奴才等和太医已经想尽各种办法了,皇后娘娘就差那么一些力气啊!”

孝庄当机立断:“那就用一剂猛药来把皇后的力气使出来。”

玄烨神色惊讶,不禁问:“皇阿奶的意思是?”

“皇上,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徘徊在生死线上的?”孝庄语重心长,“皇后应该早有为大清献身的觉悟,她是愿意不顾一切把孩子生下来的。”

嬷嬷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双目惶恐地看着孝庄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

玄烨心中,无数次想说出“皇后和皇嗣都要给朕保住”这句话,然而在江山和香火面前,却失去了底气,迟迟没有开口。

又有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过来回话。

“启禀皇上和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出红越发厉害,已经是拼尽全力,再这么下去,太医……太医说母子都有危险……”

孝庄直接拿主意道:“传我懿旨,叫太医给皇后配能摧发全身力气的剂药,万不得已之际,保皇嗣。”

“奴才遵旨。”掌事宫女匆匆跑离。

玄烨咬着嘴唇,直视着自己的皇祖母,说不出一句话来。

若是有纳兰的身边,他定会问他:

——朕发现自己对结发妻感情深厚,只憾为时已晚。

——你说,皇后一直无所出,对比皇后连续诞育两次却为此付出生命,哪个更可悲?

你能不能告诉朕:千般万般都是朕的不是,不曾有和得到后再失去,皆是朕的大悲与不可回首、不可追。

*

玄烨站立许久,心中无不是在向上天和列祖列宗祷告:保佑皇后母子平安。

怎奈天不遂人愿,该来的悲报还是传来。

一位太医跪地道:“回皇上,回太皇太后,皇嗣已经顺利产出,是位健健康康的小阿哥。只是……臣等无能,用上毕生所学的医术,对皇后娘娘……也无力回天了啊!”

玄烨大声问:“皇后到底怎么样?”

那太医双手伏地,不敢直视天威,只颤颤巍巍道:“臣等请皇上速速前去探望,不要漏听了皇后娘娘最后之言。”

玄烨踹了那太医一脚:“无能的东西!大清和太医院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用的?连朕的皇后都保不住,信不信朕现在就让整个太医院给皇后——”

“陪葬”二字尚未说出口,玄烨听见了从背后传来的孝庄的严怒之声:

“玄烨,你现在还有点皇上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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