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龙凤争鸣(上)

这一天的长安城,寂静非常。

许是寒冬冷冽,就连不时从空中略过的寒鸦,今日都难得将蓝天白云,还给了这座帝都长安。

千里冰封,整座长安城,都似是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农户们窝在家中,艰难钻出被窝,往土炕边沿处的坑洞里添把柴,便又快步钻回被窝里去,将妻儿搂进怀中,淅淅琐碎说着什么。

高门内,更是架起了一个个暖炉,将室内烤的热烘烘的,大腹便便的贵族们端着热汤,时不时还惹得将衣襟扯开些,悠然自得,好不惬意。

雄踞长安城整个南半城的长乐、未央两宫内,宫人们低着头、弓着腰,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之中,在地上那层薄薄的雪层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吴楚兴乱前,皇帝不过是哄着我、哄着阿武;”

“——若是想要住进长乐,皇帝何不直接派三二宫人,将我这瞎眼寡妇,就这么扔出宫门去?”

“从不。”

不等窦太后话音落下,天子启便猛地回过身,厉声一喝,打断了窦太后话语的同时,也让这位老太后再度僵在了原地。

“后来儿做了太子储君,却因为年幼时挨了太多的饿,坏了脾胃;”

···

“终归母子一场,也不劳皇帝如此大费周折;”

在漫长的呆愣之后,窦太后终于开了口。

一语即出,窦太后靠在杖侧的额头,只冷不丁往下一跌。

“母亲,不担心儿坏了身子;”

却见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只言辞漠然道:“母亲的长子,是有什么残缺吗?”

但更让天子启难过的,是母亲窦太后的态度。

“我知道。”

唯独那直勾勾盯住窦太后的灼热目光,没有哪怕片刻敛去锋芒……

而后,便以一句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在窦太后本就遍布疮痍的心上,戳下一刀又一刀……

“便冲着儿来吧。”

“二十一年呐~”

“——既如此,母亲,便看看这封奏疏吧。”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有些湿了眼眶,便不自然的眨了眨眼,才好险没让那酸涩的泪水自眼眶滑落。

说话的功夫,天子启也已是跨越最后五级御阶,站在了御案外侧。

但有些信件,或者说是绝大多数信件,窦太后都并不需要知道具体的内容。

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苦笑着摇摇头;

见母亲仍拄杖坐在御榻边沿,额角依靠在杖侧,天子启终是缓缓站起身,直起腰。

实际上,窦太后之所以没这么做,正是因为窦太后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阿武这个储君皇太弟,又是否当真‘顺天应命’,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令萧相国,铸建长乐、未央两宫。”

“只要皇帝一句话,我这便搬出长乐。”

双手仍背负于身后,昂起头,仰望向御榻上方,仍摆出一副‘凄惨老妇’之态的母亲窦太后。

良久,终再摇头一笑。

便见天子启怪笑着低下头,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绢布,轻轻放上了母子二人中间的御案之上,在用指尖轻轻推上前。

···

“大抵,是从第十回开始的?”

“——去嫖的堂邑侯府,寄人篱下也好、跟着阿武去睢阳,做王太后也罢。”

而后每说出一句话,天子启便踩上一阶;

面上讥讽之色,也随着这规律的话语声和脚步,而愈发直达眼底。

“——纵是母亲不说,儿也知道母亲当年,为何不这么做。”

“还是母亲的幼子,有什么常人所没有的优点,才让母亲这般厚此薄彼?”

而后,便神情木然的抬起手,将那纸绢布抬向御榻侧,天子启背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今日,皇帝能亲颁天子诏,替我这个太后,任命长乐宫的卫尉;”

——而且推演了很多次。

“一个劳苦功高、享誉朝野内外的元勋丞相申屠嘉;”

“母后,当真不知道儿臣,为何要这般做吗?”

“什么周亚夫‘拥兵自重’,胁立太子——真正要逼我与立太子储君的,是我汉家的皇帝才是?”

“在母亲眼里,曾经的椒房殿,却从来都不曾住着母亲的两个儿子,而是住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太子……”

回过神,满是迷茫的抬起头,看向天子启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

“接下来,皇帝是不是要说:原本确实是想要立阿武的,奈何朝野内外有太多人反对,皇帝再三思虑,终还是打算‘迷途知返’?”

——是母亲窦太后,从‘皇太弟’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如一的态度。

“母后,都是怎样对待儿——怎样对待整日操劳于国事,寝不得安、食不知味,却也还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来探望母亲的儿臣的呢?”

“——母后,开始耳提面命,说阿武这些年怎般辛苦,如何‘劳苦功高’,有大功于社稷;”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漠然道:“自父皇宫车晏驾,母亲这长信殿,儿也来了十几回吧?”

身形活动的同时,再冷不丁一回头。

窦太后,已经无法再读任何信件、疏奏了。

“更不信他周亚夫,胆敢做出拥兵自重、拥立太子储君的事,却并非儿在背后指使。”

隔着御案,负手挺胸,居高临下看着御案对侧,仍呆坐在御榻之上的母亲窦太后;

面上虽仍挂着一抹浅笑,但天子启眉宇间,已是看不出丝毫温度,更看不出子女见到母亲时,那挥之不去的温情……

“做不到的事,皇帝为何要答应?”

“只有阿武,才是母亲真正的儿子……”

“儿做了二十一年太子,阿武,也给母亲做了二十一年的‘好儿子’。”

···

“母亲真正想要做的、真正感到气恼的是什么——儿清楚,母亲清楚,朝野内外百官功侯,也同样了然于胸。”

纵是看不清字体,窦太后也还是低头‘查阅’,或者说是再呆坐片刻。

“——又不几回,母后,便开始就储君太弟一事,探儿的口风。”

“儿知道。”

“——太祖居长乐,高后,居未央。”

又是一番诛心之语,引得窦太后几欲开口,又都欲言又止的止住了话头;

“而长乐,也自已故薄太皇太后住进来后,就成为了汉太后的居所……”

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捏了捏鼻翼,又用指尖抠了下眼角;

···

“因为对母亲而言,儿子和太子,是两码事。”

“儿对母亲而言,只是太子而已;”

“母亲担心的,只是坏了身子的儿臣,会被父皇废掉储位——会连累母后,也要搬出椒房而已……”

“来日,又如何不能号令那卫尉程不识,取了我这瞎眼寡妇的性命?”

但若果真是那样,窦太后此刻,就不该是这副‘受了欺辱的寡妇’的惨淡模样;

“又或是当下,太尉周亚夫、大将军窦婴皆领兵于关外,又先后表奏请立太子,皇帝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不得不打消与立皇太弟的念头,转而去册立储君太子?”

“为何不早早就说明白:我汉家,只能有太子储君,绝不会有储君皇太弟?”

心虚之下,不敢真把事情闹大,窦太后这才召来了天子启,以现在这种软威胁的方式,来将责任往天子启身上推。

“可是未央宫,容不下皇帝的身子了?”

“什么程不识、周亚夫之类,都不过是母亲欲泄愤而不得,才寻来的出气包而已。”

“儿年幼时,母后、父皇,还有阿姊、阿武,都还住在晋阳代王宫。”

“还是这长乐宫,容不下我这副身子骨?”

“母亲,有几个儿子呢?”

···

“待吕太后驾崩,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便也没在意这些粗枝末节,住进了自己的嫡兄:孝惠皇帝生前所居住的未央宫。”

“母亲却连一句‘疼不疼,难不难受’都没问过儿臣,只急切万分的交代道:万莫让陛下知晓!”

而在长乐宫长信殿内,气氛,却是无比的凝重……

···

“第四、第五回吧?”

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纸绢布,却并没有低头查看;

而是将目光散于身前,神情呆滞的轻抚起手中绢布,神情说不清的茫然。

那双深邃的双眸,在短短十数息之类,反复眯起、睁开,再眯起。

“母亲当年,何不直接请求父皇废长立幼——废了儿这个太子,改立阿武为储呢?”

“呵……”

“如今乱平,皇帝也不再有能用上阿武的地方,便如此大费周折,想要把说出口的话再咽回肚中?”

“——一日朝、夕两餐,一餐半碗米粥,母后都还要儿匀出小半给阿武,说阿武还年幼、扛不住饿。”

···

“呵……”

在天子启顾自落寞的同时,窦太后昏暗的目光,也洒向了御案之上的那一抹绢白。

“——皇帝有这份算计,怎就不用在吴楚贼子身上?”

“皇帝,从不曾想过要与立阿武,为我汉家的储君太弟吧?”

“——却没有哪怕一句话,是宽慰同样失去父亲的儿臣。”

“就好似不封阿武为储君太弟,儿臣,便会是比桀、纣之流,都还要更加暴虐的昏君……”

“今日,母亲见了儿臣之后,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终于不再是‘梁王有大功于社稷,当以储位为酬’了。”

“嗯,当是第十回。”

保守一点,窦太后可以直接把程不识踢出长安城,严词拒绝天子启插手长乐宫的事务,并拒绝承认天子启对程不识的任命合法性。

“——至多不过二十回。”

终于;

“母后开始旁敲侧击,说想让阿武多在长安陪陪母后。”

哪怕是作为皇帝、作为天子,哪怕是为了宗庙、社稷,天子启也不否认这件事,自己做的很不厚道。

“怎就将这算计,用在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身上呢?”

“约莫是前三回,母后都在向儿臣哭诉,说自己失去了丈夫,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却并非是动容,而是不显于色,却夹杂于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之间的愠怒。

“——是令母亲无颜提及,更或是让母亲,耻于为其母的恶人吗?”

对于窦太后可能说起、问起的话题,天子启都早早打好了腹稿。

“皇帝,当真好算计啊……”

“看看母亲的侄儿,我汉家的大将军,你窦氏当代最杰出的子侄,是如何说的吧。”

打好的腹稿,也被天子启赌气般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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