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真缟被侍卫带到紫竹林里看不出榫卯衔接当是从紫檀木里整个篆出的一座宽敞、雅致的亭台里,两名婢女立即恭敬地端来几碟秀美的点心及果子摆在青玉桌上,请她坐在廊亭下稍歇,谨慎地看了这位与道童斗得有来有回的女子一眼,轻声解释:“老爷与弗道长在书房时,无人敢上前通传禀告,是以还劳姑娘在此候一会儿。”
池真缟看向离这里数十步以外的一间无窗的红墙房舍,其上的瓦片油亮亮的。这房舍在竹林里,却未有一片枯萎的竹叶洒落其上。她试图听清书房里的谈论,果然是听不见的,只得收回眼神百无聊赖地瞧着眼前林立的紫竹,感到其中的庄严之意。她老实坐在这铺上充羽软垫的仙鹤镂雕的沉香木圆凳上,看了一会儿紫竹,脑中如在撞钟。
这儿的竹子也是万里挑一的钟灵毓秀之竹,庄重的清正之气强烈,本该令身处其中的人顿生心旷神怡之感,可是若非合乎这类性情之人,看多了反而有股被推拒的不适。
池真缟从衣袖里的夹袋摸出蜻蜓簪,目光沉在簪上,不由得瞧它。
道童在察觉到书房外之人往此处试探时虚空中的法力波动,不能确定设在这里的隔绝阵法能挡住她窥探,于是不再与燕覈说那桩要事,他的目光中蕴藏着一抹与稚童的身躯极为矛盾的敏锐,朝书房外虚扫了一眼示意燕覈也莫再说下去了。两人于是静默了一会儿。
道童忽然问起:“她是你的女儿,来寻你言明天灾,天灾为何?”
燕覈想到真缟说的话,道:“池镇有灾害,当地的百姓不宜再住下去,只几十户人家罢了,另寻个便宜地方令他们迁离就是。”
道童自然知道池镇附近的山脉里即将出世一件被预言有救世之能的法宝,这在他们凡界是极为稀罕之事,也或是他们这辈修道之人受此界天道禁锢不得攀升更高境界的一层转机。上回魔子意外泄出魔气,也正是在那处,如今这女子找来虽扬言说是天灾想求他们令当地百姓撤离,但天底下何来如此多的无巧不成书。
她恐怕是发现了山中那些白骨上残余的魔气,也预示到法宝引起的争夺对当地百姓来说将是一场死劫,因为不愿波及到附近生息的黎民所以想出这么个模糊灾祸根源的办法,想官府出面,或者试探官家知不知道这法宝的消息。
道童豁然了悟,他有一颗洞彻万物的菩提心,天下各种人性在他面前显得直白、可笑,脑中浮现起这女子一双澄明、空灵的眼眸,也不认为那是汲汲营营的自污之辈能有,自认他的这番猜测已是八九不离十。
既她为心思质朴之人,对他的事便不足以构成威胁了,道童于是从忌惮她施展出的能力很快转为遗憾此人白费天资、拘泥于世间人情小节,可惜她因一时小道而失大道。他何不引她走正路,也可再确认一番她的行径,便对燕覈道:“今日能与她相斗是命里有缘,此前你未认下这个女儿,我与众人皆不知其名,应请她来化解先前的猜疑,日后也好志同道合。”
燕覈当然不怀疑他的女儿果真探查燕府,更不能理解从小长在乡野里、将嫁到王府的女儿会生出与他们作对的意图。弗复旋这番说辞已经放低了姿态,也蛮有道理,燕覈也就彻底放下心,不再忧虑他会记恨真缟而日后与她过不去。
刚才拂了这位红人的面子,即便有恃宠而骄的燕薇菲挡在前也是不妥,况且晓得真缟是术士后他便立即有了新的打算。若她能与这位深得皇帝器重与国师信赖的道童来往,甚至讨得这小小稚童青眼,日后再随那莫争青进京,适时得以在那些天潢贵胄面前展露一手术法,也好得个天子门下玄师的美名,岂不津津乐道。
燕覈说与他真缟的姓名后,就踏出书房,大手一挥地再催人去地牢把人带过来,这时婢女赶紧过来禀报。
燕覈眉眼里瞬间染上喜色,几个大步就迈到西面的廊亭,见她正安然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支古朴的赤霞蜻蜓素簪,素白的葛衣沾染了大片地牢里的泥色。他喊出“真缟”后又连忙纠正了改口唤“池姑娘”,杳惠芙嘱托他在未正式相认前莫要去惊动女儿,否则反倒刺激女儿使她断不肯接纳曾经抛下了她、并无养育之恩的生父。燕覈舔着老脸轻言细语:“弗道长与你之间有误会,我领你与他开解,此后你二人也好多往来。”
他又唤婢女:“为池姑娘修整仪容,去找大小姐拿件衣裳,从此都记住,务必好生侍奉池姑娘,与弗道长同等礼遇,不可有半点不尽心的地方。”
池真缟垂眸避开他和蔼良善的神色,假装不知他这些行为背后的深意,依旧记得起身朝他行礼作揖,不失本朝庶民见官的分寸。这人现在的姿态与先前天差地别,他这样轻易就变了脸色,反而给她的凉薄感胜过那番公堂对立时的话,池真缟懒得与他纠缠,已经过了午时,她还须在夜幕前回到家里,于是仅专注在最初的来意上,平静地拱手道:“燕大人不必如此,若是改了主意放过民女了,民女现下,还要与大人说一说此行正事,毕竟同乡人或将罹难,事不容缓,若并非,民女当回地牢挨几日以赎不敬之罪。”
唤出真缟时,她当是听见了的,可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异色,又点到同乡人之别。
燕覈恍然明白,眼前的人也许本就知道与他的血缘,只是如今是不愿认他为父的。
他即便不再是京官,也是个颇有财气和底蕴的本地官长了,岂不远胜过那一穷二白的老朽木?
真缟定是为方才在堂前冷叱了她又将她下狱而气愤,是以拿这些话来刺他。
燕覈伤到她的心,也苦了自己的心,面对杳惠芙为他生下的这个女儿,他实在不知如何解释那一阵攻讦,如何自处。见她依然倔强着断然不肯随婢女去穿戴锦衣华服,燕覈只好先依她,无奈地引她到书房,嘱托道:“弗道长名复旋,你与他也算是道友,宜唤他复旋道长,莫学旁人嬉笑他为童,此谓失礼无状……”
这时他教导着眼前人,不禁就想到了燕薇菲跋扈又蛮横,她总是很让他头疼,又无法去管束。
其实,当下对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何其厌恶,曾经对为人父亲的自己就何其懊悔、失望。
皇家与一些显贵门阀挂以慈悲的笑颜总是无度地纵容着将军府仅存的后裔,而燕家本族不过是偏离京城千里的寒门,发觉出女儿家被蓄意养出一副癫狂模样,却没有能耐立足于这等重权重势的家族之间,无力阻挠。且那时出自将军府的妻子逝去,他对朝廷与宫廷实权的把持者更加怀有惧怕之情,为这干累世代之功、久在皇城权势顶端的人操纵下等人的手段惶恐不安,恐怕燕家又将成了某位权贵用来支使他时掐在手里的脖颈,恐怕他又不得不抛去做文章时修身治天下的义理为奸贼党羽做事,去陷害际遇比自己还不如的人,使之颠沛流离、一家横死路野。
后来燕覈得以穿戴正二品的官服、收揽到足以滋养子孙百代荣华的重宝,也成为了一名手上有实权的执棋人,他记得是如何走到这步的。他早已不会执拗地扶正燕薇菲的性子,完全收起了对她年幼便失了母亲的怜惜,由那些人将她养成不知事理的粗野蠢状。
燕薇菲只能如此了,好在如今,他又得了一个女儿。
他会将真缟教导成一名知书达礼、通明巧慧的世家小姐,使她除了高贵的身份外兼有动人的德行,那时再以燕家之名仪态万方地展现于世人面前。
道童揣度出池真缟的用心后,先前的戒备几尽褪去,这时见她似也不计较且心平气和地对他礼敬了两句,自然也同她补上几句初见时缺失的寒暄,然后直言劝道:“天劫不可避之,你大可不管旁人,一世使自己安身,而后清修,才是你我这些修行之人的路。”
池真缟的目光毫无波澜,如林野中一口枯井下幽凉的水,她克制住困惑于他的话后乍生的一腔恼意,使故意将视线凝在她身上的道童捕捉不到她的思绪。
尹期海自燕府回来劝生翦时,他提到了白鹭山中十几具沾染了魔气的白骨,生翦后来告诉她尹期海在山中布了催化法宝的阵法,所以恐怕尹期海就是在阵法附近发现的白骨,而魔气定然与这道童有关,既然如此,道童定也知道那法宝的消息。
两人心知肚明各自的行径,他显然发觉了她的来意,池真缟对上这道童清明的一双眼睛,干脆直白地道:“哪里是旁人,我所求其实不过是两位大人举手之劳,不妨碍谁安身立命。”
名头还是要有的。法宝之事若对本地百姓呈现出来,就怕大家明知危险还会动了抢夺的念头,而且必然会很快引起一界轩然大波,使无数凡人踏足池镇最终一齐被戕害,是以池真缟依旧照计策说道:“连日雨水致使山洪快要暴发,若两位大人不信,可立即遣人去白鹭山查探,我观地下河流已经井喷而出,在山中低平处形成了偌大的湖面,若再下几日阴雨,湖水必然乘山势高低之便自上而下涌出,整个池镇都会被淹没。”
燕覈急于挽回在她那儿为官、为父的印象,作出一副诧然不已的神情,附和道:“原来是发山洪,此事一看便知,怎么造得了假,这就传主簿张贴布告,这两日在郡里择出一地令池镇灾民都迁来安置,以后他们户籍便改在西河郡,诶,洪水向来难以预测具体时期,以防万一,绝不可对这等灾害再拖延一二日。”
池真缟闻言缓了神,看这位燕大人果然就顺眼了几分,怕他反悔,便以一副分外郑重的姿态先朝他稽首拜谢:“燕大人愿为我等筹划,如何不是百姓之福。”
道童蹙眉,打断这陌生、僵硬的父女二人之间忽然一派虚假的融融气氛,斩钉截铁道:“燕覈,绝不可如此。”
他又对面上本来已经消减冷色的女子道:“你也莫再对我们假装愚蠢,我偏不信什么山洪的戏言,且他们生在那地方长在那地方,某日消亡即是命中注定的死劫,天命即是大道,你既是个修行人,若试图忤逆大道,与自毁无二。”
池真缟不明白这人非插一脚的架势,再忍不了他,至此彻底恼了:“依复旋道长之意,若被旁人中伤早亡,岂非也是天命。”
不过是将贫瘠地界的几十户人改到另一个地方安置,弗复旋今日总是过于紧张,一回又一回在小事上小题大做,何至于就咒他的女儿道途自毁。在场独燕覈不知实际内里,他出言打断又要杠上的两人:“不可失礼,复旋道长不信将有山洪暴发,亲自去当地查探一番也好,但,池镇长久不在官府辖域内,我本来早有计划要将当地人挪入郡里,现下不过是提早一段时日罢了。”
道童双目清明如初,语气却咬紧了,表露出一抹被外表遮掩住的威势,着重叱道:“燕覈,此事关系到你我之所以来西河,池镇不可有任何变动。”
池真缟恨他故意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来压人,恨他似乎丝毫不把旁人的生死放在眼里的清高模样,不客气地拆穿这人的本来面目,生平头回欲辱骂一人:“复旋道长,你似乎很明白关乎大道的事理,可我不过是来求一求同乡人的安生,竟算是忤逆大道了?以我之见,用非此界的邪道去攻击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才是忤逆,复旋道长怎能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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