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计划好了。
清晨洪泽湖上的水雾像一张纤细而柔韧的大网,把人缚住。而船上掌舵远眺的路无双终于想明白:早在乔璃带人来苏北之前就计划好了一切,从她的反应到逼上梁山之计,一环扣一环,分毫不差地实施完成。
她似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选择。
黑瘦的女人撑着船,身上穿的粗布衫被汗水浸湿又风干,散发着湖风特有的气味。她两只脚稳稳踏在船上,教旁边侧耳细听的许秋如何在错综复杂的水道寻找方向。
这是青帮在这里作客的第三日,鱼腹字帛的流言越传越广,广到路无双已彻底放弃挣扎,抱臂在侧,端看乔璃要怎么解决这一件事。
就很摆烂。
“路头儿……你看那是什么?”
许秋微颤的声音唤回神游在外的路无双,听声音很难想象她曾将李老二甩翻在地。水匪头子朝她手指的方向觑一眼,长满茅草的小水湾漂浮着几个肿白浮青的肉块。
她把船驶过去,捡起一根长篙,伸过去拨弄一下浮肉,从下到上,一下翻过来,露出底下肿胀腐烂的巨人观。
一堆被抛弃的、淹死的女婴。
“啊!”
许秋控制不住自己,低低喊了一声,弯下腰跪在船板上,伸出双手,似是要隔空捞出那些尸体。
站在一旁的云艳面色刷白,猛一下打个冷战,只觉得弥漫在空气里微微的蓝雾,也沾上水中冰冷的尸青。
路无双一句话都没说,眉头微皱,脸色是见惯了的平静。她一回头,同时瞧见小小一堆尸首的李二娘已抄起一只网子递过去。
两人把尸首几个几个打捞上来,置在摊平的油布上,路无双声音平淡:“靠岸就烧了吧。”
许秋抬起手来一捂脸,双颊冰凉,骨头缝里像要点起火来似的:“你要把她们……烧了?”
“烧了,骨灰随风伴水,此生自由,她们黄泉路上还能作个伴。”
路无双瘦凹又坚毅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疲惫:“埋进土里,要被野狗刨了。”
柳湘竹见得少,不由问:“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尸体?”
“当然是生太多女仔养不起。”李二娘抬眼看云艳,“淹死算好了,有的扔猪圈里,给猪添食。”
柳湘竹胸口顿时一堵,有风吹来,吹得船摇摇晃晃,吹得她简直要吐出来。
炽热的火终于缓缓升起来了,干茅草烧出碎碎的“噼啪”声,许秋望着那串凭空直上的黑烟,酸楚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心尖,满脸都是眼泪。
乔璃独自站在一旁,西服搭在臂上,略微浅淡的瞳孔落在方才亲手挖出的土坑中,面色冷冷的没有表情。
民生多艰,她们更艰倍许。
“你既然是个有本事的人,为什么执意拉拢我们,而不是青帮自己的人手?”
路无双没有就女婴尸首再说什么,而是说起这一件唯一让她意外的事。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任谁都看得出来,我们是再酸涩不过的枳子。”
无论是武力、势力,还是未来发展的潜力,路无双知道她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她分外疑惑,乔璃为何一定要得罪其他水匪,将她拉拢到一起。
过了许久,久到路无双以为乔璃已不会再回答她的问题时,女人指向尸坑,轻声问:“你不也看到那道烟了吗?”
“在我的认知中,利益是生活在社群中的人彼此联结的根本纽带。信仰,亲眷,宗族,同乡,阶层,千年的封建秩序让这条纽带完全固化,而我不打算挑战人的固化。”
“男人也许会因为我的冷酷而心怀畏惧,因为我的能力而心生钦佩,又因我带来的利益而选择追随。但等到他们习惯之后,不出十年,我必然会遭到反噬。”
“污言加身,颠倒黑白,窃功攘名,历史早已无数次揭露未来将经由的一切,所以我只能从零做起。你问我为什么要组‘娘子军’?因为性别本身构成天然的同盟,阶层认同则是更深一层的纽带。军队会是我们的家,战友是彼此信任且的家人,没有‘泼出去的水’,也不存在单向承担的责任与牺牲。”
“路无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路无双有一瞬怔忪。
她多想把她描画的未来看得清晰些,多想将心里藏着的任何人都未曾得见的悲怆倾诉而出,但她像所有沉默的女婴,隐忍的母亲,所有伟大而又平凡的、死去的女人一样,独自承受下自己苦厄的困境,把一颗瘦小、强硬又酸涩的枳子含在心口。
路无双说:“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用杀人解决,死一个韩材,一个吴秀才,又能如何?”
乔璃淡道:“但杀人一定能解决一些问题。”
“如果你能将这件事摆平,那么我便随你去组娘子军又如何。”
路无双语中“摆平”是妥善处理吴姓书生与韩材,又不能让外人拿住她麾下水匪的把柄。
“自然会摆平。”乔璃干脆地一口应下。
她听上去那么自信,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下,这样并没有给路无双带去安全感,而是更多的怀疑与更深的担忧。
“走吧。”乔璃那双如同大海一样澄透又黑暗的眼睛,攫住路无双的身躯。
“去哪里?”
“去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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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客楼在淮城的延庆长街,临湖而建,时值五月,湖上正是一派碧波荡漾荷叶葳蕤的好风貌。
今日,原本客源冷清的醉客楼十分热闹,盖因老板与水匪头子韩材有交情,便是酒菜滥竽充数,也有人在这上赶着举宴客之事。
轮到韩材在酒家宴请手下水匪,老板可不敢以次充好,免费的好酒好菜源源不断送来,供给大厅中吆五喝六大呼小叫的醉鬼们。
一个水匪端着酒碗,冲着上首一举:“要说这水上,哪路好汉赶得上韩老大的排场?淮水十八湾,提起名号,谁不抖三抖?如今兄弟们能聚在一处,全仰仗韩老大!”
旁侧三白眼的男人捋着几根稀疏胡须跟着恭维道:“劫官船这种掉脑袋的勾当,也就韩老大有这胆色手段。换了旁人,早吓得尿裤//裆了。”
水匪嗤地一声笑:“吴刁,你倒会抬举。你那位老情人当年不也劫过一回?怎么,转眼就忘干净了?啧啧,赘婿就是赘婿,好生凉薄!”
三白眼秀才被戳到痛处,气得脸红脖子粗,拍案而起:“你懂个屁!等韩老大拿下那个鸨头儿,几船的女人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到时候就算我那老岳家从坟里爬出来也管不得!”
水匪还想同他呛声,却被韩材一挥手制止,只能面色愤愤闷头喝酒。
二楼雅间能将楼下动静听得很清楚,乔璃端起茶喝了一口,似笑非笑:“看来这吴秀才人缘不怎么好。”
路无双冷笑:“他名声向来不怎么好。没干过实事,全靠巧言令色讨好韩材,那些水匪能服气?”
而且水匪也和青帮一样有江湖气,虽然行事没有干净到哪里去,也推崇一个“仁义”。他们不一定看得上路无双,但多半背里讥刺吴秀才背妻反咬的行为。可不满归不满,吴秀才入了韩材的眼,他们也只敢背后说嘴。
想到这里,路无双不由低笑:都说妇人舌长,殊不知搅弄谣言横造口业的还是男人强!
“不说他了,晦气。”路无双看向乔璃,“你想怎么做?”
乔璃神秘一笑:“路头儿且瞧好。”
话音刚落,下方就一阵喧哗,路无双忍不住探出头去看,那吴秀才已大怒暴跳,一掌拍在桌案上:“格你老子的好狗贼!谁写的混账话!”
原来是桌上一坛坛酒罐贴着的红纸出了问题,原本空白无字,沾了酒水,反倒显出几行狂草,道是:兀那吴贼,背信弃义,反覆无常,吮痈舐痔以求苟安;而今奇观尽现,竟见韩贼以三茶六礼相聘,欲结为契兄弟耶?
底下众水匪不识字的、反应慢的,也都明白过来了,有些过分迟钝的,还因前一句对吴秀才的痛讽而揶揄猥琐地笑,等听到后半句,就脸色青白交转很是好看,市井中人,尤其是与闽福一带来往较多的水匪,大多都知道什么是“契兄弟”的。
这不仅讽喻吴秀才是卖屁股的弄臣,也在韩材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路无双自幼随老父读书识字,听完红纸上写的话,登时忍俊不禁,几乎已忍不住大笑出声。
“乔妹儿好一支利笔,能写杀人也!”
下面的水匪一阵混乱,纷纷猜测这是路无双干的好事,纷纷气愤难平,放言一定要给她一个好看!
就在面色阴沉至极的韩材起身之际,脑袋突然无声无息爆裂开来,有什么锋锐之物猛然钻入,给人开了瓢!
光从伤口来猜,像是有人对他远远开了一枪,但吊诡的是既无开枪火药爆裂之响,也无明显破空之声,更寻不到飞来之物的初始方向。
对于在场没受过什么教育、大多大字不识一个的水匪,简直就是死亡天降。
“是路无双!一定是路无双!”
吴姓秀才嘎声而起,振臂大呼,不过晃眼,他的头颅也骤然爆开!
二楼,路无双攥着乔璃递来的一柄枪,缓缓放下刚刚正对吴秀才的枪口。这枪的模样实在古怪,没有弹匣,小巧得像一个模型玩具,较寻常枪支更为扁平,枪口只有一半长短,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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