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径县,下林村。

夕阳漫卷云雾,天边金红一片。后山山脚的下林村中炊烟腾腾。

地里的妇人夫郎都被差回去做饭,还在地里的汉子们则趁着最后一缕天光,加紧收割手上的稻谷。

打谷声缭绕群山之间。

后山林下,微暗淡的光影中走出来个红衣哥儿。

他墨发高高束起,上头只绑着一条粗布发带。精瘦的腰被腰带勒紧,后头别着一把磨得锃光发亮的斧头。

手上提着个麻布袋子,里面半鼓着,似有东西在动。

靠山脚的老汉闻到一股子血腥气,后背一寒,他僵硬着身体转头。见叶以舒冷着眉眼,像刚取了仇家性命的煞神似的,顿时拍着胸口嘘气。

“我说舒哥儿啊,咱走路能不能出点声儿。”他后撑着僵疼的老腰站直,低低地“哎哟”一声道,“还以为是山上的熊瞎子下山,我一把老骨头可不禁吓。”

叶以舒侧头,露出一张秾艳的脸。眉长如远山,瞳色深墨。见老者,面色缓和几分道:“二叔公。”

又对旁边走到田坎边倒水的年轻汉子道:“顺哥。”

叶大顺点头,端着水往叶以舒跟前递了递道:“喝点吧,上山也不带个水壶,嘴巴都干了。”

叶以舒不客气,单手接过碗仰头就闷。那潇洒劲儿跟汉子喝酒似的,看得叶大顺牙疼。

好生生的一个哥儿,怎么就被养成了这样。

叶以舒喝完将碗递回去,叶大顺接过就放田坎边的青草上,抬头就见叶以舒打开那麻袋掏了一只兔子出来。

“农忙累,这兔子你们拿回去补补。”说着就往的叶大顺身上扔。

“这哪能要……诶!舒哥儿!”

叶大顺手忙脚乱抱住扔在身上的兔子,胸口还被兔子后腿儿蹬了一脚。他龇牙咧嘴揉着胸口,待拎好了兔耳朵去追人,早不见了叶以舒人影。

“爷,你看这……”叶大顺两条粗眉紧皱,不知所措。

叶开仓默了默,将手里的镰刀仔细放在一旁稻子面上,然后抄起刚割下没脱粒的稻秆道:“收着吧。下次悄悄换些别的东西给舒哥儿就是了。”

他虽是不喜欢自己那个三弟,两家也多年不来往,但对他这个孙辈还是很喜欢的。

要舒哥儿是他家的,怎么都不会沦落到进山讨生活。

就他三弟跟他们老娘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偏宠幺儿一家,又尽逮着大儿一家磋磨。

想罢,他又忍不住道:“你驮些稻子先走,把兔子带回去,再让你老娘想想能给舒哥儿添点什么东西。”

他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知道哥儿缺啥东西。

“好嘞。”叶大顺颠了颠兔子,估摸有五六斤。

农家少荤腥,也就学了打猎的叶以舒能常吃肉。秋收忙,他们每天干累活儿,着实也馋。

另一边,叶以舒提着麻袋往村中走。

他腿长,步子迈得大,走路又快又稳。几下就穿过田间阡陌,走到了村中的大路上。

田地里看到他从山上下来的人不少,尤其是那只他随手给出去的肥兔子,没一个不眼馋。

“这叶家好福气,今儿又能吃肉了。那叶老桩家都还能跟着享一会福。”

隔壁田里头上包着花布的圆脸妇人听了,连呸两声道:“福?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儿我非一头撞死不可!舒哥儿这样的就该赶出家门,免得污了自家门楣!”

“我说朱二婶,你怕是眼红过头了。”稻子啪地打下,脱去稻秆上一大半稻粒。对面田里中年男人站直喘了口气,对妇人笑道。

朱二婶脸一黑,手插着腰提了嗓子道:“我呸!你才眼红!老娘那是正、正……人伦和缸子长!”

“噗嗤——”地里农忙时节回来帮忙的书生郎忍俊不禁。

“不说咱村儿,咱县就没见哪个哥儿这么不知检点!居然还干了猎户的行当。不在家洗衣做饭,成日里往大山里跑,谁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老娘才不馋他那什么兔子肉,也不晓得是不是山里哪个相好……”

听她越说越离谱,周遭的人没再应她的声。

她却自以为自己说中了,那神气的劲儿跟清早上房顶的大公鸡似的,越叫越响亮。

羊肠小道上,背着稻谷路过的叶大顺听了眉头一皱,立马呵道:“我说朱二婶,我叶家人还在这儿呢!你那嘴巴不要我现在就给你撕了!”

朱二婶冷不丁对上黑脸的叶大顺,看他虎背熊腰,怒目而视,一脸凶相,怵得她竟然“嘎”了一声。

也顾不得丢脸,她飞速蹲下去藏在稻秆中间,装作忙忙碌碌割稻子的样子。

叶大顺赶着搬稻谷,见人老实了,又浑着声音大声道:“我家弟弟十岁拜师父,学的就是这打猎的功夫,村里人谁不晓得!”

“他现在学成了,凭本事吃饭,怎么就成靠别人了?!”

他盯着朱二婶冒出的一点头顶,警告道:“再让我听见一次这样的话,我老叶家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说完,他才气冲冲地走了。

田里安静得厉害。

过了会儿,朱二婶才悄悄抬头往田坎上看一眼,见人走没影了才咒骂着冲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神气什么!都是十八了还没说亲。看看谁敢要!”

*

田坎边的口角叶以舒是半点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当狗叫,眼神都不会给一点。

在山里待了一天,他只想赶着回家洗个澡,填饱了肚子好好睡一觉。

走到叶家篱笆外,就见烟囱上炊烟收尽。

饭多半是好了。

他推门进去,还没出声儿,一年长妇人如疾风而来。

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头发梳得整齐,甚至抹了点头油。发丝漆黑,也不见一根白发。

打眼一扫,她起码比村里同龄的老太太要年轻个十岁。

“舒哥儿回来了,可掐得好时辰。”

李四娘一过来,就是伸手拿叶以舒手上的麻袋。

叶以舒往旁边一撤,李四娘扑了个空。她暗自撇嘴,抬头又一副慈爱模样看着叶以舒。

叶以舒神色淡然,但挡不住眼中的疲惫。他道:“奶,我在山里忙了一天,想先吃个饭。”

李四娘含笑的眼神一收,退开半步道:“吃吃吃……”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老大家的,还不快点拿碗筷!”她转头冲屋里吆喝,声音急促,多半是叶以舒没如她自己的意,转而冲着媳妇发泄脾气。

正等着看看自家哥儿好坏的施蒲柳低眉耷眼,讷讷应声。

叶以舒错开老太太,提着麻袋先往自己屋里一放,然后径直去了灶房。

“娘,我来。”他拿过施蒲柳手上的碗。

施蒲柳仰头看了看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的哥儿,眼含笑意,伸手摘掉了他脑袋上的一片草叶。

他家哥儿哪哪儿都好,就是太高了些。

比有些汉子还高。

“阿舒,没受伤吧。”她说话声音轻,听得叶以舒像顺了毛的猫,一下就软和了。

叶以舒低声道:“我都上山那么多次了,小心着呢。您别担心。”

“能不担心……”施蒲柳笑意落下。她洗着筷子,肩背习惯性地佝偻着。侧面看着薄薄的一片,瘦小得可怜。

她犹豫着还是再一次提议道:“家里也不是穷得吃不起饭,要不咱还是别……”

外面悄悄靠近的李四娘眼珠一转,故意重重地咳嗽一声。

“好了没有!舒哥儿不是饿了。”

施蒲柳被吓得肩膀一颤,飞快抢了叶以舒手中的碗拿走去堂屋。

灶屋剩叶以舒一个人,他盯着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眼色微沉。

外出收庄稼的叶家人陆续回来了,叶以舒刚踏出门槛,就见他小弟跟个黑兔子似的背着小背篓蹦蹦跳跳扑过来。

“哥~你回来了!”

叶以舒抬手,抵着小不点脑袋。摸了他额头一手的汗水后,他又倒回去洗了洗手。

豆苗被他哥的态度伤了心,委屈巴巴跟在他身后打转。

回到堂屋,其余的人都已经坐下来。

叶家人不少,叶家爷奶膝下两子两女。大儿是自己爹叶正坤,娶了娘施蒲柳。底下有他跟弟弟豆苗两个。

中间两个姑姑都已经出嫁。

大姑远嫁,已经多年不跟家里联系。小姑嫁镇上,也只是年节回来表表孝心。

幺儿叶正松,娶了同村老童生家的女儿,也就是小婶金兰。有个宝贝儿子叶金宝,现在才五岁,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叶家没分家,平常一顿饭九个人吃。

家里那一张小方桌挤不下,以前他奶都让他娘、他还有豆苗在灶屋吃的,美其名曰灶屋宽敞。

也就是叶以舒大了,凶名远播,再来能给老太太带来些吃肉的好处,这几年才能上桌吃。

今儿个小婶带儿子回娘家了,不在,倒勉强坐得松快些。

在桌边见了自己爹,皮肤晒得黝黑的高大汉子憨厚冲着他一笑,龇出一口白牙道:“阿舒回来了。”

叶以舒点头,道:“爹。”

各自落座,叶以舒身边挤着他小弟豆苗。

叶以舒被他挤得冒汗,抵着小孩的手往边上推了推。然后得了小孩一个伤心的眼神。

叶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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