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碧筠怔怔地坐在病床前,附身愣神摩挲他颈间的那枚银元,一时间五味杂陈,心跳快得不能自抑。

一直以来,她潜意识里或多或少对他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审视,甚至刚见面的时候,还有些鄙视地将他视作一条父亲请来的帮派走狗,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危险男人。

可谁能想到……

她这个沉默寡言身手狠戾的前保镖,竟然……

竟然是十二年前那个被她从铁笼里救出的落魄少年。

坦言说,她的第一反应,除了震惊以外,颇是有些生气。

气明明当时她特意吩咐了管家,给了他足够多的钱,足够他去念好的学校,接受正规的教育,从此摆脱泥潭,走上一条更体面光明的康庄大道。

他明明可以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是。

当体面这两个字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也微微凉了下来。

继而涌上心头的,是密密麻麻的心疼。

体面?

在这片对华人相当苛刻的大陆上,就算富有如她岑家,又何曾真正获得过西方主流社会所谓的尊重?

不过是表面客气,背后依旧被归为下等人罢了。

她岑三小姐尚且活得如此艰难,又怎么能去苛求一个无依无靠、连活下去都拼尽全力的少年,必须活成她所期望的体面模样呢?

想到他这些年可能经历的艰难,想到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和付出的代价,那股莫名的恨铁不成钢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涩怜惜。

一个毫无背景可言的单薄少年,究竟付出了多少,受了多少伤,才坐上青云堂二把手的椅子。

她的手微微收紧,目光再次落在严恕沉睡的脸上。

心口还在怦怦直跳,好似有些说不清的忐忑,又像有什么轻盈之物在胸腔里慢慢膨胀,带来一丝轻飘飘的微甜悸动。

原来……

不是大树的树。

是饶恕的恕。

严恕。

原来,恕不是树,恕是她当年告诉他宽恕过去,重新开始的那个“恕”字啊!

是她给他起的名字!

一股暖流甜丝丝地涌上心田。

这个名字,像一条无形的线,跨越了七年的光阴,将他们再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不与她相认呢?

难道她比起七八年前,变化真的那么大吗?

大到她站在面前,他都丝毫认不出来?

岑碧筠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忍不住有些自嘲地轻轻笑了一下。

她不也没认出他来吗?

当年那个灰头土脸头发污糟的少年,谁能想到会长成如今这般清俊冷毅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住唇垂下眼睫,少女心思一时泛滥。

仔细想想,看他平日里对自己那些无声的忍让和下意识的保护,他定然是早就认出她了的。

究竟为何不相认?

“等你真的混出个样儿了,拿着这个银元来见我,听清楚了吗?”

耳边突然闪过当年她留给他的那句话。

难道是因为这个?

她倏地直起腰来。

因为这个傻瓜把她随口一句话当了真?

因为他觉得自己至今还没有混出个正经样,依旧在帮派泥潭里打滚,所以觉得无颜来见她?

尤其她前面还总是对他那样粗鲁鄙视……

大抵就是这个原因了吧。

岑碧筠暗暗思忖着,目光再次落在严恕脸上时,眼神里满含哭笑不得的无奈。

这个笨蛋……

她不由自主地托起腮,歪着头,细细地端详着他。

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沉睡中的他眉目舒展,鼻梁高挺,下颌坚毅。

当年那个脏兮兮的少年,竟生得这样好看。

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有些苍白的唇瓣上,下午在夹层里,慌乱之中用嘴唇堵住他的画面,一下子闪现在脑海中。

温软、急促、呼吸的交融。

岑碧筠只觉一股热浪猛地冲上脸颊。

她猛地收回视线,迅速用手当作扇子,拼命地对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扇风,一边心虚地做着深呼吸。

平静下呼吸后,她又发了好一会儿呆,眼神来回飘忽,最终再次落回那枚还在他领口外面的银元上。

静静地看了几秒,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重新塞回他的领口内。

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狡黠一笑。

看他要憋到什么时候……

才肯亲口告诉她。

她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就看看这块沉默又固执的木头,到底能忍到几时。

……

严恕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那个瘦弱的男孩。

娘亲严小菊举着一个用糖稀画成的歪歪扭扭的小糖人,笑嘻嘻地在前面跑,笑声回荡在房间。

“仔仔,来追我呀,追到就给你吃!”

他在后面拼命地追,用力地跑,可却怎么也追不上。

娘亲的身影灵活得很,拐过一个又一个走廊,最后灵巧地一闪,躲进了一间屋里。

他气喘吁吁地冲到门前,奋力推开那扇木门。

那分明不是杂物间。

那是一个杂乱破败的戏台后台。

上了些年岁的严小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旗袍,安静地倒在散落的布景和道具中间。

她的额头正中,一个狰狞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和散乱的黑发。

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结满蛛网的天花板,早已没了呼吸。

“娘——”

严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剧烈的动作扯动了左处的伤口,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疯狂跳动,仿佛要冲出胸腔。

梦中的悲痛还未散去。

分明抓到了。

手中分明有一团绵软。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聚焦,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地攥着一只白皙的手。

顺着手臂向上看,只见岑碧筠正半趴在他的病床前,脸上写满了担忧,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地紧张望着他。

“严大哥,你、你还好吗?是做噩梦了吗?”

岑碧筠舔了下干燥的唇面,被他抓痛了也不敢抽回手,看着他有些不太正常的反应,“要不要我去叫医生进来?”

严恕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了一些。

环顾四周,昏迷前混乱的记忆逐渐拼凑起来。

他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垂下眼去。

这才看到自己的大手还紧紧抓着她的手。

他猛地松开了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水……”

他沙哑地挤出一个字。

“哦好,你等等!”

岑碧筠立刻点头,急忙站起身提起裙裾,快步走到病房一角的桌子旁,倒了杯温水。

严恕尝试着自己起身,但左肩的剧痛和输液的右臂带来的不便让他动作有些笨拙。

他只能用右手手肘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额头渗出冷汗。

岑碧筠端着水杯回来,看到他吃力的样子,自然地将自己的手臂绕过他的后颈,让他的脖颈可以靠在她的手臂上借力。

她的另一只手则体贴地将水杯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严恕的身体有些僵硬。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那股清甜的柑橘香气,让他恍惚了一瞬。

他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偏开视线,不敢直视,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饮着温水。

岑碧微微蹙着眉头,神情认真,监督着他将整杯水喝完。

然后,她小心地扶着他缓缓躺回枕头上,动作轻柔。

俯身时,几缕柔软的发尾不经意地扫过他的鼻尖和脸颊,带来一阵令人心痒的酥麻。

严恕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看着她将水杯放回桌子,看着她纤细的背影。

细微的悸动,在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他的视线越过她,投向病房的窗户。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的光晕。

“已经夜里一点多钟了。”

岑碧筠转过身,看到他望向窗外的目光,猜透了他的心思,轻声说道。

严恕闻言惊讶地扬了扬眉,挣扎着又想坐起来些。

“这么晚了?碧筠小姐,你快回去吧,这么晚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的。我这里有医生和护士,不会有问题的。”

岑碧筠不满地微微瘪了下嘴角,重新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早就借用护士站的电话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她抱起双臂,“我说开学前要在女同学家玩几天,让他们不用担心。所以,这几天,我会留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度过危险期。”

严恕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几句。

独自留她在这里照顾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也更让他心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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