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芥子坐在床上,透过落地的大玻璃墙,看小院里呆怔的姜红烛。

姜红烛的疯病又犯了,这么冷的天,她穿着单衣爬进房间自带的小院天井,像是要用身体挨冻来惩罚自己,在那时哭时笑,一会犯傻,一会伏地嚎啕,亏得是淡季,民宿入住率低,否则临近的住客非来敲门投诉不可。

外头湿冷,披件外套不顶事,肖芥子拼着赔钱给民宿,把被子给姜红烛拿出去了,厚厚实实帮她裹围了一圈。

姜红烛脸色木然,一动不动:“阿兰,我怎么这么蠢呢?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

她低声喃喃:“一天、一分钟、一秒都没想到过,可你,一下子就想到了。”

肖芥子心下恻然。

可能当局者迷吧,从某种角度来说,姜红烛确实也没做什么,她只是因为太爷讲的故事对一个神秘老头起了好奇心,偷窥他写字,偷翻了一下他的东西而已。

但因为她是姜大瑞的后人,对039号来说,性质不一样:当年你太爷起意,我们杀鸡儆猴,留了两颗人头点到为止,已经很客气了。现在,你又来了,你太爷吩咐了你什么,你们这一家子又在谋算什么?

能随便收人头的人,哪会有那个耐心去调查验证?一句话:夜长梦多,除患务尽,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看情形,姜红烛这一夜都不会回房了。

***

肖芥子拥着被子倚在床上,毫无睡意。

不想睡也不敢睡:万一她一个人入睡,入石入梦,遇到掠食者怎么办?已知在十多公里的范围内,有颜如玉、颜老头,没准还有陈天海,都是养石头的。

她可不敢冒这个险。

就是……长夜漫漫的,都不知道怎么打发。

正百无聊赖,陈琮的信息过来了。

——颜如玉刚刚才回我消息,说是家在余杭一带,最近在景德镇旅游,还欢迎我有空去找他玩。

颜如玉这回复,还真是非常客套、得体、正常。

肖芥子略一思忖,拨了陈琮的电话。

陈琮居然敢抱怨她:“正要睡觉呢,就不能选工作时间给我打电话?”

肖芥子啼笑皆非:“你个内线,还挑上工作时间了?我还能给你双休日呢,你要不要?

也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犯浑:“你要真给,我肯定要啊。”

肖芥子一个“滚”字险些冲出口,怕他真滚,咬牙收回去了。

她说:“那你会去找他玩吗?”

陈琮吓了一跳:“我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找他,他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肖芥子话里有话:“那如果,你爷爷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会接受他的邀请吗?”

陈琮愣了好一会儿,语气都变了:“肖芥子,你是认真的吗?”

肖芥子嘻嘻一笑:“打个比方嘛。”

这事只是她推测,没凭没据的,就别去吊人胃口了。

陈琮没好气,说回正事:“对了,姜红烛的内线,八成是何欢,虽然他没承认过,但我察言观色,是他没跑。还有,他向我打听你……”

肖芥子一愣:“打听我?”

“是啊,问姜红烛身边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姑娘。我觉得,除了年龄,你都符合,你顶多二十啷当岁,哪像三十多的。”

说这话时,陈琮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坏了:既如实传达了信息,又没在年龄上冒犯她,还含蓄夸了她一下——不愧是做生意的,总让合作方如沐春风,以这样的精神对待客户,何愁客户不稳固!

可惜的是,肖芥子没顾得上感受这春风,脑子转得飞快:这年纪……应该是在打听阿兰,何欢果然跟红姑好过,且依时间推算,这孩子是在姜红烛出事后生的,所以何欢不知道也不确认,甚至还有点怀疑,是以多方打听。

她嗯了一声,欠起身子,试了试通往天井的玻璃门,确信关死不漏音之后,压低声音:“那你怎么打算?就这么放他在身边?”

陈琮无奈:“不然呢,我总不能除掉他吧?去向三老告发,又没确凿的证据,只能先这样,尽量防着他。你那头怎么样,还在阿喀察吗?还是,换地方了?”

肖芥子没吭声,看玻璃墙外姜红烛的背影,指尖无意义地抠磨被面。

陈琮猜到她不想说,结束通话似乎又太快了些,于是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人石会’当年,是怎么对付姜红烛的吗?”

肖芥子摇头:“不知道。”

是不知道,姜红烛的口风一向很紧,而且防她防得厉害,凡事能不说就不说,说了

也只略透几句,是以她很多事都只知皮毛、不明就里——当然,这也不怪红姑,谁让自己确实值得怀疑呢?

这几年,姜红烛不止一次问她:“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她从来都嘻嘻哈哈,拿话敷衍过去,一半是因为她答应过那人,不能说;另一半是因为,她真不知道对方是谁。

陈琮的话将她拉回眼前:“他们搞了个‘熄灯计划’,具体情形我都打听到了。”

肖芥子惊讶,还没来得及惊喜,陈琮又补了句:“但你只是让我帮你打听养石、怀胎之类的事,这个不在工作范围。”

言下之意:这是另外的价钱,不能白给。

肖芥子恨得牙痒痒,不过她很快就笑了:“那就是要别的回报呗,行,我这里有条消息,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她清了清嗓子:“‘人石会’高知少妇离奇自杀,死前曾与六七旬陈姓男子多次会面,其后该男子不知所踪。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且听专家深入探讨。”

陈琮:“……”

好在他不傻,迅速反应过来:“六七旬陈姓男子,不是我爷爷吧?”

肖芥子慢条斯理:“你猜?”

她也说不准陈天海多大了,不是六旬就是七旬吧。

陈琮没犹豫:“成交。”

他是说过“不想找这老头了,找不起”,但真听到有消息,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为表诚意,他先开口,讲了从何欢那探听到的、关于“熄灯计划”的一切。

肖芥子先是倚靠床头,听得心不在焉,还分心在手机上查了下魇山的具体位置,中途听得入了神,心里惆怅,侧着头看玻璃墙外,觉得那裹着被子的臃肿背影像个大写的“悲”字。

红姑这人间一趟,像是来历劫的,挣扎半生才发觉活了个荒唐,连牵线木偶都不如——牵线木偶,好歹有个操线手一直上心控着。她呢,人家只轻拨了一下,她就自舞自唱,卖力了大半辈子。

搁谁谁受得了啊,换了自己,也得疯。

她渐渐走神,直到听到“陈天海”这三个字。

“地震之后,你爷爷去了魇山?还说塌得特瓷实?”

陈琮嗯了一声。

肖芥子仔细算了下时间,很肯定地说了句:“

你爷爷在撒谎,我红姑是那场地震出来的。”

陈琮又嗯了一声:“理由呢?”

私心里,他很希望陈天海当时、只是过去确认了一下山塌没塌,但冥冥之中又觉得,爷爷在这事上隐瞒了什么。

肖芥子说:“一,我红姑没死在魇神庙;二,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云南一个近山的小村子,刚我看了地图,离魇山有段距离,但不算远;三,我打听过,她是突然出现在那个村子附近的,时间是在地震之后。”

陈琮想了想:“这只能证明姜红烛是那场地震之后出来的,没法证明我爷爷撒了谎,也许他到的时候,确实没见过姜红烛,只看到一座塌过的山。”

肖芥子心里“呵呵”了两声,没跟他争。

陈天海在地震之后,一定跟红姑有过交集,否则,他只是“熄灯计划”的一员而已,红姑犯不着区别对待,还念叨什么“他偷过我的东西”、“来找女娲石,石在人应该也在”,再往深拓展一点,陈天海那一系列诡异的行为,偷女娲石、离家出走、和自杀前的沈晶多次会面,都发生在地震之后,焉知不是姜红烛跟他说了什么?

要知道,姜红烛在魇神庙困了二十多年,而魇神庙,上古时就有了。

本着公平交易原则,有来有往,她把李二钻老婆的事给陈琮讲了,这事不复杂,几句话就说完了。

陈琮一头雾水:“你这意思,是我爷爷给她灌输了什么,她才会轻生?还有,什么叫‘脱此樊笼’?”

肖芥子奚落他:“怎么,你一个正式入会的人,连‘肉骨樊笼’都不知道?”

想打发他自己去问三老,一看时间,才凌晨两点半,反正睡不了,拉着他陪聊也好,于是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给他描画了一通。

让她意外的是,陈琮倒没有特别惊讶。

他说:“这种说法,自古以来就有吧,古人不是把我们的身体叫‘臭皮囊’吗?咱们现在的肉身真的挺脆弱,饿了不行缺水不行,刀兵水火都扛不住,大多数时候啊,人是雄心万丈、身子骨跟不上,想想是挺拖累的……”

顿了顿又说:“这个女娲补天和女娲造人,对应大小樊笼,是挺有意思的,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肖芥子好奇:“差了什么?”

陈琮苦恼:“

就是直觉少了样配备,不符合常识。但肯定人人都知道,你也帮我想想,就是造了大小两层监狱去关人,还得有什么必不可少的配置?”

肖芥子瞎猜:“通电、通水、安排放风等娱乐活动?得供一日三餐?不是听说有人穷得吃不上饭,想方设法混进监狱保命嘛?”

陈琮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牢头!”

肖芥子没反应过来:“啊?”

陈琮解释:“监狱里不能没有牢头吧?就是负责看守或者巡视的。不然有人越狱怎么办?古今中外,再结实的监狱,不能不配牢头吧?科技再发展,监狱再全自动化,也得有个人在幕后揿按钮操控吧?”

“按照‘肉骨樊笼’的说法,女娲辛辛苦苦布置了两层樊笼,不可能不安排牢头。否则你想,‘人石会’的人养石,可以入石,再找到那什么五色石补天的地方,不就轻轻松松、脱此樊笼了吗?”

肖芥子被问住了。

也对啊,哪有监狱不安排牢头的道理?如果人安稳困在大小樊笼里也就算了,但凡有要挣脱的迹象,不得牢头出现、迅速处理吗?

肖芥子突发奇想:“掠食者算不算?”

入石的人当中,怀胎之后,总会掺有一定比例的掠食者,已知的就有姜红烛。

想象一下,“阴间”是个无边无际的阔大世界,养石者以石入梦,一块块石头,就是一栋栋独立的小房子。

按照规则,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不能出去,别人也进不来,很有老子口中“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

但掠食者不一样,他们能打破壁垒、闯进别人的房子里,一番烧杀肆虐……

陈琮也想到这一点了:“算,‘怀胎入石’等于是脱此樊笼的第一步,也就是说,初级选手。在这一关,安排了掠食者,确实算是阻碍,起到了牢头的作用,但充其量是个小牢头。”

因为有些养石者,实力雄厚,掠食者闯进来了,也会被打出去,这部分人,自然会有更厉害的牢头来压伏——女娲既然能安排大小樊笼,也就能安排大小牢头。

小牢头之上,一定还有大牢头,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肖芥子叹了口气。

这还脱什么樊笼啊,费老劲了,就在樊笼里,该吃吃该喝喝,凑

合过吧。

***

黎明时分,姜红烛在外头捶门,肖芥子正打盹,睡得半虚不实的,闻声一个激灵,赶紧下床给她开门。

姜红烛带着一身经夜的寒霜气爬进屋,看表情看不出悲喜,想来该过去的,昨夜都过去了。

肖芥子说:“红姑,熬了一夜了,要不要休息会啊?”

柜子里有备用的毯子,肖芥子打开柜门拿出来,帮她张好,姜红烛漠然看她张罗,忽然说了句:“陈天海和039号,可能是一伙的。”

是吗,也就是说,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肖芥子兴奋:“你怎么知道的?”

姜红烛答非所问,她慢慢伸出指头,指向肖芥子:“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肖芥子张口结舌,匪夷所思:“我怎么会是跟他们一伙的?”

姜红烛说:“你还记得,我之前住在哪吗?”

***

记得,云南边陲,扬金山。

扬金山海拔4000多米,植被垂直分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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