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之前冷得发抖,现在,身上又开始发烫了,额头、面颊、后背,汗珠子一粒粒往下滚。

肖芥子说:“不签算了,我这人也不喜欢勉强人家,勉强没幸福不是?”

她作势要走,陈琮齿缝里迸出一句:“怎么签?”

命都要保不住了,他还管勉不勉强、幸不幸福?

“现成的血,蘸了摁上去就行。”

陈琮伸手蘸了血,狠摁在那张纸上,抬头看肖芥子。

这毒真烈,他现在眼睛看人,总觉得视线里柳絮样飘血丝。

血丝就挂在她脸上、发上,还有折起纸张的纤细手指上。

合约达成,肖芥子一秒从“事不关己”切换成“为他担心为他急”,她回手指面包车:“赶快!开车回宾馆,找‘人石会’,他们能救你。”

陈琮:“……”

他想骂人了,这特么是全世界都在玩他?

肖芥子见他不动,一把薅起他的衣领往上拎,还吼他:“赶快啊,毒是什么速度你不知道?‘人石会’现在聚全了人,东西最齐,晚了就来不及了,快快快!”

她连拖带拉,看着不像演的,而如果真是演的,着实也太具感染力了,声台形表秒杀一切专业选手。陈琮像懵懂入场的运动员,被打了鸡血的教练拽过来一通猛推猛踹:快快快,该你上场了!跑!给我跑起来!

他跌跌撞撞冲进驾驶座,正摸索着去系安全带,肖芥子自车窗处递进一把削皮刀:“接下来你会看到血雾,再接着觉得到处都在流血,别理它,都是假的,加速,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最糟的是你会看到有人往车上撞,像虫子一样,接二连三,顶不住的话,就给自己一刀!还有,别提我帮你的事,一句都别提,做好事不留名是美德。”

陈琮喘息着,被动接过刀子,在她一通噼里啪啦的输出里彻底迷失,实在辨不清她是人是鬼。

肖芥子猛拍了一记车身,像是给马屁股重重甩上一鞭:“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小面包车歪斜着起步,起先碾出的都是顿停的折线,好在这是草场,无关紧要,再然后就轰出去了,车后扬溅起杂草和雪沫,像一路护航。

肖芥子眯缝着眼睛目送,然后又抖开那张摁了手印的纸,对着阳光细看。

血色有点泛黑了,但那一摁是真用力,拇指指纹清晰地映在了纸面上。

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医学研究得出,指纹自胎儿在母体内第13周时开始出现,第24周纹路形成,和大脑同期生长,所以,有人认为指纹是大脑某一处的切片,自指纹里,可以窥见其人独特的性情。

陈琮这个,是“斗形纹”,据说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呢,回头上门讨债时,她要注意点策略。

肖芥子满意地揣好白纸,走回姜红烛身边。

***

姜红烛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她冷冷问了句:“为什么救他?”

肖芥子笑笑,蹲下身子。其实一块破麻布,再怎么认真穿戴也只是“顶着”,完全没整理的必要,但她还是这边拉拉扯,那边拍拍平。

她说:“首先,他就是把车开走了一会儿,多大事儿。”

“其次,他是陈天海的孙子,这身份有点价值。他活着,总比死了或者疯了,要好吧。”

“再次,”她拍拍装了白纸的兜,“我又不费什么事,举手之劳,白得一份合约,将来朝他要点钱、蹭顿饭都好啊。红姑,种善因,收善果嘛。”

姜红烛哼了一声:“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会算计的,你待在我身边,也是为了算计我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找到我的?”

肖芥子莞尔:“又来了,红姑,你又来了。咱们当初搭伴,不是说好的,彼此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看眼下嘛?这两年,我是朝你要了些东西,但凭良心说,我把你照顾得不好吗?为你办事不尽心吗?你跟我相处,不开心吗?有句话你别不信,回头我不算计你、拍拍屁股走了,你还会想我呢。”

姜红烛没说话。

一阵风吹来,扬起不远处积雪的雪沫子,映着阳光,像忽然撒开一把金粉,特别好看。

肖芥子也就近抓了一把,向着空中撒,可惜了,她撒的像东施效颦,都是雪渣子。

她掸掸手:“红姑,现在怎么说?咱们……回家?”

姜红烛说:“回宾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接得上。”

肖芥子意外:“还回?红姑,你昨晚耗一晚上都没结果,不休息一下?我感觉这趟挺难的,要么咱先回去,做足了准备再……”

姜红烛冷笑:“不需要,我都做了三十多年准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几个人耗我一个,当然会多费点时间,不过你放心,从前没能把我耗死,以后,也照样耗不死我。”

***

陈琮一路加踩油门,也顾不上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驾驶证了。

那位肖小姐说的没错,视线中的血丝很快飘成了血雾,明明是大晴天,但在他眼里,整个阿喀察都罩在阴沉的黯红色中。

接下来,就是“到处都在流血”,如果是直白式的哗啦啦漫天流血也就算了,恶心归恶心,一眼假。但不是,这种流血给人的感觉湿漉漉、阴森森:远近的屋檐下、墙壁上,偶尔会缓缓地挂下褐红色细长的一行,像长了看不见的眼,正凄凉地流出血泪。

陈琮努力保持镇定,一直默念:“假的,都是假的。”

再然后,所谓的“人撞车”就来了。

这一关实在难顶,难怪他会获赠一把刀:那个“人”突然自路边窜出、直撞上车身的时候,车身都猛震了一下,震得陈琮魂飞天外,以为自己撞死人了。

他猛踩刹车,车子打斜停在马路中央,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汗出如浆。

不少车被逼停,在后头猛按喇叭,还有车主开门探身叫骂,陈琮像是没听到,他战战兢兢地欠起身子往外看,没有看到横陈的伤者。

下一秒,想起肖芥子的话,一颗心重重落回实地,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刀。

离得最近的车主气势汹汹地下车过来,正想去拉车门,忽然看到陈琮双目赤红,还抽出了刀。

他瞬间想起大小新闻上报导的马路砍杀、报复社会分子,吓得“妈呀”一声,同时毅然飞起一脚:这样案犯想开门下车时,就会被他连门带人踹回去,和谐社会,人人有责,他也算是见义勇为、保护人民群众了。

哪知一脚踹了个空:车子猛然打火,疯魔一般直窜而去。

车主愣愣站着,直到后头喇叭声响成片才又反应过来,心说,完了,看这架势,肯定是去杀人的。

今天,阿喀察怕是要死人。

***

临近金鹏,陈琮差不多已经到了临界点,眼睛几乎全被汗水封住,反应也有些迟钝。

忽然意识到门廊就在前方,他猛踩刹车,轮胎车皮擦着地,几乎是一路磨过去的。

终于到了,陈琮抹了把汗,赶紧去解安全带,手一直打哆嗦,几次都揿不准摁扣。

就在这时,又有人往车上撞了。

这次,是从上头下来的。

门廊是酒店大门处停车上下人的地方,一般会做个遮盖,给客人遮风挡雨。豪华酒店当门廊是门面,自然各种装饰设计,但金鹏这样的小宾馆,等于就是装了个大的玻璃雨篷。

那个人,从天而降,先砸碎了雨篷,然后伴着哗啦落下的碎玻璃,撞到小面包车右前方的边角,颠扑了一下,重重落地,把车子右侧的后视镜都给砸没了。

陈琮猝不及防,吓得身子一僵,随后阖上眼,默念:“幻觉,是幻觉。”

情形很不好,扎刀都止不住幻觉了,得抓紧时间,要赶快。

他猛推开门下车,绕过车头径直往宾馆里冲,之前那一刀扎在腿上,裤子上全是血,走路也重心不稳,也许是因为终于到了,一口气有所松懈,他眼皮开始无比沉重,眼睛也好像成了鱼眼镜头,视野里出现了失光的暗角,且暗角的范围越来越大。

陆续有人从宾馆里冲出来了,有服务员,也有“人石会”的人,他看到了马修远,还有梁婵。

陈琮笑起来,有认识的人就好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马修远也认出他了,一脸惊愕,不知所措地扶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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