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佐做事周到妥帖,他虽然不能留在梅溪祖宅教导梅丰羽,但好在他兄长就在身边。
梅丰羽的眼眶依旧水润,他的反应像是忽然变得十分迟钝,半响才反应过来他们谈论的主要人物是自己。他微微垂着眼眸,在脑海中思索着自己做出什么表情。
他应该表现得很稳重很可靠。这般想着,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的陈允渡,故作轻松道:“本想和你一道上场,但陈允渡,我陪不了你了。明日你要走,就别喊我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人扰我清梦。
梅尧臣紧绷着的心松了一寸,他看着橘黄灯火下交谈的两人,嘴角微微挽起。
桌边的花瓶枝桠未剪,重重叠叠。许栀和侧眸看着低声交谈中的两人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帮忙跑腿的小厮,有没有赶到水阳县临桥坊。
她心底记挂着事情,第二日清晨早早醒来,一路上摸索着走到梅家老宅府门前。
梅家在当地算得上一个大家族,光是她现在身处的宅院,便有十亩地大小,后山延申至半坡,有茶树桑竹,流泉小溪。宅院外良田百顷,一望无际。
“积善传家
干枯的树叶落在掌心,轻飘飘的一片,许栀和的拇指和食指发力,脱去水分的树叶在她的掌心碎成齑粉,从指缝中散落。有一些落在了台阶上,有一些落到了黄土中。
日头完全升起的时候,小厮和良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看见她的身影,正在赶路的两个人走得更快了一些。
终于近到眼前,良吉气还没喘匀,就神色焦急地开口:“馥……梅姑娘她怎么样?
府上的小厮就在旁边,为了梅馥宁的声誉,他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馥宁咽了回去。这趟过来,小厮给出的由头也是主家和大娘子有事寻他。
梅宅方向,只找他,不找方梨和维熙,什么用意,显而易见。
许栀和示意良吉稍安勿躁。她朝着小厮颔首,从袖中取出银钱放入他的掌心,“多谢。
小厮推脱了一番,然后收入袖中,对许栀和说:“娘子若是还有旁的吩咐,尽管找我。
她应了一声,等到小厮身影消失,才看向良吉,“昨日见到面色苍白,看着十分憔悴。你随我进去。
“是。良吉应完,跟在许栀和身后进了府门。
他曾在梅家做事多年,对梅府的地形比许栀和熟稔得多。
来时许栀和还需要问人才能走对的方向,良吉却闭着眼睛都能走对。
尤其是靠近梅馥宁房间那一带。
越靠近,他的脚步越迟缓,最
后像是撑不住了站在了原地。似乎只要不推开那一扇门印象中的梅馥宁面色渐渐红润越来越好生机盎然。
许栀和注意到了他顿住的脚步回头看向他
“梅先生去世馥宁大抵会在祖宅守丧三年你……你要不要陪在她的身边?”
良吉心中乱如麻。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目光有些迟钝。
陪她还是离开她?
陪着她这辈子都无法名正言顺地站在她面前可若是离开她……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禁忌脑海中被针扎了一下不敢再往后想。
良吉有些喘不上气他的视线落在了许栀和的身上。她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一些因为府上丧仪只穿着素紫色的衣袍清雅犹如壁画仙。
“大娘子……”良吉的嗓音干涩他语气带着浓浓的茫然和无措“我该怎么办?”
他望着许栀和像是溺水之人抱着仅有的浮木。
许栀和对感情一事唯一的经验只有陈允渡听到良吉的询问心中亦不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良吉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罢了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他抬眸看向了紧紧闭着的房门“我想去见她。”
这一题许栀和会她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带上了一分鼓励:“那就去见。”
病床上的梅馥宁早就醒了正半倚靠在床边默诵着经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眼望过去。
第一眼看见的是许栀和她正准备打招呼却忽然看见她身边还站着一道身影。
默诵的经书就此中断梅馥宁呆滞了片刻才低声说:“你来了。”
许栀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
梅馥宁的目光落在良吉的身上像是描摹着他的身形半响后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良吉哥哥你去正堂为父亲敬一炷香吧。”
良吉心中酸涩喉咙中酝酿着“于理不合”却迟迟说不出口。
许栀和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刚刚不离开而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一点点冷却的气氛。
空气冷得像是要结冰背后缓慢升起来的红日像是被人摁下了暂停键虽然光芒披落身上却毫无暖意。正在此时背后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去吧。”
良吉一凛:“大郎君。”
梅佐逆光而站身影被阳光拉得斜长他的目光扫过良吉嗓音低沉温和:“还要我教你正堂怎么走?”
良吉如梦初醒摇了摇头拔腿离开。
梅佐看着他的背影漆黑的眸中看不清情绪波动。满不满意又如何呢?
这是梅馥宁自己选择的人。
梅馥宁扬起了声音唤他:“兄长……”
梅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医师医师朝着众人微微俯身走到梅馥宁的身旁为她请脉。
在医师请脉的时候梅佐偏头对许栀和说:“弟妹叔父和陈允渡都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离开了。你现在去门口找他们吧。”
许栀和也觉得后面的事情自己杵在这儿不好道过谢后退了出去。
哎——许栀和走在路上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早挂念着良吉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
她正准备折返回去寻找便看见刚刚梅佐留给她引路的丫鬟轻声说:“许娘子放心陈郎君已经将东西收拾齐整了。”
许栀和:“多谢。”
“许娘子严重。”丫鬟温声说引着许栀和走到门口。
门口停着两架马车梅尧臣和陈允渡正站在门口等着两人正在说着话。
陈允渡背对着许栀和梅尧臣倒是一眼就瞧见她提醒道:“栀和来了。”
两人的交谈就此中断。陈允渡走到许栀和的身边两人衣袂交叠很是登对。
梅尧臣收回视线对马夫说:“行了人到齐了启程吧。”
马车颠簸地转动起来发出“嘎吱”的轱辘声。
许栀和今日起得早现在正困乏她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陈允渡见状将她揽在怀中另一只手将洞开的车帘拉上。没了阳光倾落马车上陷入一片沉暗。
许栀和用为数不多的清醒抵挡着困意小声凑在陈允渡的耳边说起了今日的事情她做了自己昨日很想完成的事情心中并不后悔但刚刚梅佐出现时的冷寂让她有些无措。
陈允渡耐心地听着见她眉头微微蹙起伸手抚平。
“所以你说”许栀和有一些不确定
“别多想此事与你无关。”陈允渡安抚他:“举彦兄长才智双绝早就看出来了。”
许栀和的眉眼揪起又松开。也是梅佐那般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允渡见她放下心中的石头伸手将她往怀中抱紧了一些。秋闱结果出来那会儿他与栀和重逢那时候她的腰肢纤细连带着双颊变得微尖后来在张家与陈家养了一个月余才重新长了回来。
可刚刚他将人拥入怀中却仿佛觉得怀中抱着晚秋初冬的一朵花轻飘如雪柔软如风。
陈允渡扣住她腰肢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他垂眸看向许栀和“睡吧我抱着你。”
……
梅佐双手负在身后仰面看着微凉的日光。身旁丫鬟小厮来来往往他的袖袍八
风不动。
站了有一会儿前去敬香的良吉才折返回来。
他隐约看见了大郎君似乎站在这儿他还以为是特意在这里等他但刚一走近就看见大郎君拂袖离开背影清癯清凌霜雪。
现在没有旁人在侧他终究是不好直接走入梅馥宁的卧房。于是两人隔着薄薄一层梨花木雕花木门于静默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他能想象出来梅馥宁蹙着眉眼看着医师新修改的药方然后熟练地端起一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下。
这样站着也很好最好能这样一直站下去。
“良吉。”
良吉收回飘散的神思看向朝着自己走来的梅丰羽俯身请安“小郎君。”
梅丰羽见他站在门外没有直接推门进去心底勉强闪过一丝满意他率先推开了门说:“刚刚兄长要我过来寻你他虽没说我却想知道你是愿意跟在陈允渡的身后博富贵还是留在家中照顾馥宁?”
良吉:“小郎君我从未贪图富贵权势。我只是……”
“哎这些话你别与我说呀你应该和馥宁说。”梅丰羽打断了他目光幽幽。
顿了顿他接着说:“那时候你和馥宁互生情愫父亲和兄长其实从未轻视过你。说句不中听的那时候馥宁身体孱弱能有多长寿数尚未可知挑选门当户对之人倒不如她真正喜欢之人。不过那时候你说要以光明正大的身份站在她身边父亲兄长都默许你自寻前程……你眼光很好找到了陈允渡。”
良吉抿唇略显无奈地看着他:“小郎君这个时候还要夸一句主家吗?”
“咳咳。总之”梅丰羽脸上窘色一闪而过语气带上了一分凝重“现在父亲不在了兄长不愿插手便只好我来问你……现在的你愿不愿意留在她身边?”
门已经被推开了。
冬日的旭阳清正高悬阳光顺着门扉汇聚成一道金色的光束碎屑飘扬在空气中模糊了两个人的视线。
阳光落在了梅馥宁的脸庞她脸上的清冷疏淡随着阴影一道消散似乎在期待又浑然不在意。
犹豫不决在此刻终结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留下。”
梅丰羽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馥宁的脸她的眼角似乎有一滴滑落。是什么?喜极而泣?
这样很好。梅丰羽心想。
良吉一步一步走到梅馥宁的身边虔诚地
“馥宁”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多年。”
话音落下的刹那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梅丰羽仰头看着天忽然觉得鼻尖又开始泛酸。
他用力地
握紧自己的拳头,想要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
这几日他哭泣的次数委实有些太多了。再哭下去,他都快成一个哭包了。
……
许栀和醒来的时候,方梨和维熙已经跟上了大部队。
是陈允渡喊醒的她。
许栀和刚睡醒,神智尚且还不清醒,听到低唤,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很好,日头偏西,已经下午了。
没有铜镜,许栀和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她的视线一一扫过方梨和王维熙,半响才说:“围着我做什么?”
方梨从怀中拿出一张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饼,“姑娘,你午饭没吃,我给你买了一张素饼。”
许栀和伸手接过,瞳孔微微放大。
十月下旬滴水寒冷,讲话都会呼出白雾,可这饼还是温热的。
方梨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说:“姑娘用完,便和姑爷下车吧。”
许栀和咬了一口饼,在陈允渡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陈允渡扶她的时候一切正常,轮到他自己下马车的时候姿势却有些僵硬,不算明显,但许栀和对他走路的姿态太过熟悉,才觉出其中有一丝不同寻常。
但是她没有深想,而是抬眼看向面前的官漕渡口。
无论什么时候,渡口都是热闹喧嚣的。二层楼高的官船上船工上上下下,渡口两侧货郎摊贩来来往往。寒柳垂丝,落入芦苇中,一阵风起,苇花似飞雪落人肩。
忽闻官船鸣锣至,数帆避浪一时偏。
渡头老吏呵冻笔,匆匆录罢又呼船。
梅尧臣身为一行人的大家长,正在买船票,等待官吏数清楚人数几何,才放行他们上船。
他们一行人人数众多,除了方梨、维熙,还有梅尧臣自己的两个随行,浩浩荡荡七个人,包揽了二楼东边的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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