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玄烨在宫中度过了一个简朴的春节,甚至连“岁末把笔”的内容都没有认真写,而是草草了事。

孝庄对此看不过去,就严肃地对玄烨训了一番话。玄烨除了应“是”,也没有别的表态,之后,还是回归到了该理的朝务和军务之中。

情况迎来好转,是在飘雪暂细的时候。

有传卒来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南疆兵马,已经镇压。是驻守陕甘的大将胡清炎立下的大功!”

玄烨大惊,未想到起了作用的,不是九门提督和八旗王爷们的兵力,而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给朕往详细了说——”

“曹寅,图海,周培公,决定在王辅臣南下攻打吴三桂之后,就班师回朝,勤王灭敌。胡清炎胡将军主动请缨,集合最富战斗力的兵马,随曹寅等人回京师。期间,军师周培公堪称再世诸葛,想出了‘以少胜多’之策,又有胡将军的灵活指挥和将士们的奋勇无畏,使得我军一举击溃南疆兵力。”

“好!”

“图海将军和功臣胡清炎已经砍下敌军正副统帅的首级,余下的兵士,均表示愿意归顺和效忠我大清。”

“好!”

“南疆王已经被生擒,押入天牢,等候皇上处置。”

“自古以来,叛贼当诛,到朕这一朝,自然也不例外。朕会叫人拟写南疆王的条条罪状,张贴于城门之下,公诸于众。等到刑部选好日子,就将南疆王送往刑场斩首示众。”

“吾皇英明!”

*

玄烨抽空去延禧宫看了惠嫔母子。

他带在脸上的神情,是长风破浪后京师终归平静的喜悦,而非对小阿哥的垂爱与疼惜。

玄烨坐到了惠嫔身边,抱过小阿哥,用手刮了刮小阿哥的脸,问:“惠嫔,你有没有觉得委屈?”

“臣妾不觉得委屈。”惠嫔轻触小阿哥的虎头帽子,“皇上要兼顾的是全天下,而不是后宫的一块小地盘,所以臣妾不该多求,多求多失,反而是不值得。”

“朕踏入后宫,连皇后都没顾,最先就是来看你。”

这句话让惠嫔觉得,玄烨的神态里带着“你应该知足”的味道。

“臣妾知道皇上在兴头上,京师危机得解,臣妾心中也是万分高兴,希望与皇上一同共沾清平之乐。”

“天下还未得清平啊!”玄烨叫远黛把小阿哥抱开,“朝廷跟吴三桂之间的战争,从秋打到冬,再跨了个年,也不知道会不会消耗整个春天。”

“皇上是信任曹侍卫才将说服王辅臣的重任交给他的,臣妾不敢多议国家大事,只想站在女子的角度,说说自己的见解:汉人讲究‘忠义’二字,若是良心煎熬太过,是否会自己在‘为之不可为之事’后,自裁以谢天下?”

“胆小怕事者才会寻死!”康熙嘲笑道,“他王辅臣一个铁骨汉子,反攻吴三桂是立功,是在做一件让朕认可忠心的好事,何须觉得对不住谁?一个叛徒倒戈另一个叛徒罢了,朕连给王辅臣什么官做、赏他什么东西都想好了,就等着他把吴三桂打回云南老家去。”

*

第二日。

玄烨才从惠嫔身边醒来,准备朝服衣冠上朝的时候,顾问行谨慎地带了一个人进来传话。

见那兵士一身尘雪,玄烨语带担虑地问:“前线如何?”

“回皇上,王辅臣与我朝大军一同,反守为攻,一鼓作气杀敌近百里。敌军将帅大骂王辅臣反叛大周皇帝,却被王辅臣抡锤重创于马下,已经一命呜呼。敌军数员副将,指责王辅臣见利忘义、投靠清廷做康熙皇帝走狗,也被王辅臣弯弓所发的五支利箭射穿胸膛而死!”

玄烨不喜,反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惠嫔一边用软帕擦拭着玄烨的额头,一边劝慰着:“皇上,先喝口暖茶吧!”

几口热饮下肚,玄烨才清了神,问那兵士:“王辅臣如今,是直逼吴周叛军南下?还是收兵扎营,不追穷寇?”

兵士不语。

惠嫔催道:“当着皇上的面,有什么说不得的?是好是坏,是利是弊,都如实给皇上回话。”

“回……回皇上,王辅臣他自裁了!”

“你说什么?”

玄烨惊站而起,动作太过突然,翻到了身后的凳子。

“事发突然,王辅臣率兵回往汉中的途中,忽然就地停进,并随行奴仆将美酒分赐给众将士,自己也把酒痛饮,随后就道:‘尔等兵士随我征战多年,我未能对尔等有所犒劳,如今我与尔等一醉方休,酒醒之后,我非尔等之主,尔等非我之兵,各散天涯!’言罢,王辅臣便将一切财物和马匹都分给了众将士,孤身入帐,只留下奴才在身边吩咐后事。”

“他交待了什么?”

玄烨拍了一下桌子,面色阴沉。

击退吴三桂兵马的功臣自尽,亦是他这个大清皇帝的耻辱。有了这样的先例,往后三大藩王手下的大将,还有谁敢归顺大清?以死来为大清皇帝杀敌?

“王辅臣叫奴才往桑皮上洒水,一层一层地贴在他脸上,正当奴才以为就要这么看着他死去的时候,他忽然翻身而起,一把揭开覆盖在脸上之物,痛哭道:‘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不配为人!我这一生,不属于大清也不属于大清,不属于吴三桂也不属于康熙皇帝,身不由己,一介莽夫而已,活该被后世之人所谩骂痛恨。’随即——”

“接着说。”

玄烨一扫桌面上的茶杯。

“随即就从身上拿出一包不知何时准备的毒药出来,倒入了酒壶之中。王辅臣一边摇晃酒壶一边道:‘曹寅侍卫传递皇命于我,有他的一份苦劳;图海将军善待于我、称要对皇上提及我的忠勇,有他的一份恩情;周培公传授剿灭吴周大军的锦囊妙计于我,有他的一份功劳,我要是贴加官【注1】自尽,恐怕会连累他们,我还不如以毒酒来了结性命爽快。待你回到京师,见到康熙皇帝,就对他说:王辅臣在返京途中暴毙,一切都是天意!’奴才——”

“你就这么由着他去死?”

玄烨指着那兵士。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所以将自己知道的真相全部说出。但求皇上成全了王辅臣的遗愿:不杀他的家人。”

惠嫔想到了明珠的教诲,遂对玄烨进言道:“臣妾以为,王辅臣之死虽为自尽,但其儿子不一定相信。若是其子错怪朝廷、日后与朝廷为敌,怕是对皇上所求的太平盛世不利。”

“朕只杀王辅臣之子王吉贞,王家其余人口与家眷,皆开恩放过。”

“皇上这般处理,是最稳妥的。”惠嫔道,“朝臣无故自尽,本就是殃及的大罪,幸得天恩,只让王氏父子在黄泉之下同聚。”

“你的判断没错,要是此刻明珠在朕身边,他也会这么说。”

玄烨再问那兵士:“你还有什么要报吗?”

“皇上,吴三桂闻得:朱三太子党羽惊变宫闱已被朴尔普大人率兵拿下、南疆王作乱夺势之师已被大将胡清炎镇压、以及王辅臣的死讯之后,当场气晕在帐中。待到苏醒,吴三桂竟然下令:暂时退兵,归云南!”

玄烨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啊!天下能够终止战火,已是来之不易,朕不再令朝廷的兵马到吴三桂的老窝去与之激战了。”

那兵士叩头道:“吴三桂损兵折将、锐气尽搓,知道收敛了,这就意味着:我大清即将迎来宁日,奴才祝皇上万福!祝大清万福!”

“是啊!”玄烨点了点头,“仗打了这么久,是该停歇了。朕的百姓,是该抛弃担忧,重新回归到耕种和买卖当中去了;朕的臣子,是该再振风貌,为君尽忠、为民尽力、为官职尽心了。”

*

等到康熙皇帝朝服衣冠更替完毕,惠嫔施礼道:“臣妾恭送皇上。”

“皇上起驾——”

随着顾总管的高喊声,惠嫔一直目送玄烨离开。

“远黛,本宫现在去给中宫皇后请安。”

“是。”远黛复询问,“娘娘可要把容若公子托人送还的玉镯子戴上?”

“戴着吧。”惠嫔打开妆镜边的盒子,“其实表兄不用送还,本宫倒是希望伯母把玉镯子交给他后,他就自己好好留着。”

“容若公子重承诺守规矩,想来是不敢私下占据的。”

“远黛你说,这个玉镯子戴在本宫手上,皇上会多瞧一眼或是多夸一句吗?不会。皇上连皇后的新头饰也不夸,何况是我这个侧妃?”惠嫔一叹,“还不如让表兄对着那玉镯子写首诗呢。”

“回娘娘,那日远黛去送早膳,容若公子从额娘手里拿过玉镯子时,作了一首诗,远黛听见了。”

“你快说——”

一股欢悦与期待浮上惠嫔的脸颊。

《归环玦》

星桥横过环玦缺,远书近屏思无言。

伶仃一宿月中祷,与共朔风对高檐。

归心不记衣衫冷,醒却才道旧梦温。

多情自被雪销去,谁知朱颜喜与愁?

【注2】

“远黛,你倒是聪慧,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

“跟惠儿小姐一同住在明府的时候,袖云姐姐是把规矩和行事准则一点一点地教导的,所以远黛不敢不仔细、不聪明。”

*

积雪如被的丹枫树下,容若和沈宛一起,同撑一把挡雪伞而站。

溪流在明灭之中透露着白与灰,凝滞于眼前。

磐石在苍凉之中散发着古与韵,岿然于身侧。

风铃在飘摇之中传诉着美与哀,曳然于耳边。

容若喜欢这样的意境,有图画,有中坚,有声响。

水之不动,似成形的带着曲线的玉上长轴,观者只能作画于心中,而不能染色泼墨于其表面;磐石古朴,自有劲力之的无穷浩渺与宙思无穷,触者只能立命于胸怀,而不能小觑亘古于其风霜;风铃清新,谁人悬挂于树梢之上?见者或赞叹或许愿,终究是在成全成就他人的诚心。

要是重提康熙皇帝对自己态度,容若不禁垂眸。

——皇上似乎喜欢独当一面,又似乎想要把那份“真龙气概”换做事后的“傲气谈资”,来跃然于君臣对话的天地之间。

——除鳌拜、除朱三太子逼宫的党羽,我都被皇上从身边支开,没法跟皇上一起并肩面对危机:有所遗憾,憾在我满身的胆识和勇武未能施展;有所感动,感动在皇上没有把我置于千钧一发的险境中;有所不解,不解我是否有“君侧的添扰或分心”之嫌。

现在世道安好,容若可以自由地进出皇宫。

养心殿、藏书阁、御书房……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再时不时地被康熙皇帝叫到身边,时而为友、时而为臣地担待玄烨的一切喜怒哀乐。

这样的日子和场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就没什么自怨自艾,反而是徘徊在“有幸”和“谨慎”之间,做着一个陪臣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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