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暮色攀上屋脊,斑竹筛碎斜阳。

鬼字卫的铁靴踏着梆子声围住了端王府的京郊别院,两队人马从东侧垂花门涌入,分作两列次第排开。

甲胄鳞片摩擦声似毒蛇游过草丛,惊的池中游鱼四散,搅乱了一池晚霞。

萧承衍玄袍烫金,在霞光中泛着血泽,踩着后院满地花屑踱进来。

花木上停栖的雀鸟受惊,扑棱棱的振翅,掠过五皇子头顶,险些将他那顶嵌着东珠的紫金冠撞得歪斜。

“三殿下这是把慎王府的戍卫都搬来了?”萧承胤余光扫过围进院中的鬼字卫,眸色依然自若。

他凝着不请自来的萧承衍,忽而热情道:“三殿下要来见皇兄,递个话便是,带这么多人闯进来,让人传了去,还以为皇兄我不给弟弟开门呢。”

萧承胤端着手,唇角含笑,任谁听着话中的“责备”,都有一股兄弟之间的亲昵。

站在池旁的萧承烨却没有了萧承胤那般淡定,见这后院冲进了鬼字卫,立时收脚向萧承胤靠拢。

结果走得太急,步至萧承胤身侧时,不小心踩到了他的鞋靴,碾上了一只青砖上蹭来的泥印子。

萧承胤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这鹌鹑缩了缩脖子,像只瑟瑟发抖的草虫。

丝毫没了方才大驾端王府时的嚣张跋扈。

“见到你三哥慌什么?腿肚子转筋就滚去抱柱子。”萧承胤低声斥道,翻了个白眼。

却见萧承烨喉结上下滚了滚,半边身子几乎要藏进他的背影中,伏在他肩头怯怯道:“在玄武门内,是我三哥没错,出了玄武,就不一定是谁的三哥了。”

一番怯状让萧承胤欲哭无泪,但又不得不稳住自己被萧承烨推挤的身体。

远处的谢九棠先是被突然围府的鬼字卫吓的一愣。

今日她来端王府别院讨酒的消息,不过只告诉了徐良和赵莽二人,若这质子府的信鸽子飞得够快,那么,按照萧承衍此刻到达的时辰推演下去,恰巧跟他得了信儿,带人赶至此处的时间不谋而合。

难不成,这些鬼字卫是为她而来?

这个怪人从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一直怀疑她,也许怕她在端王府上醉酒失态暴露身份,这才提刀赶来?

可萧承衍为何要替她解围?难不成那夜替他寻了他母亲的卷宗,要还她一个人情?

倒也不必那么客气。

她微仰着下巴望向他时,眉梢先于唇畔扬起三分,坦荡荡的将惊诧与感激全泼在明面上。

夕阳恰在此刻穿透云翳,将她半垂的睫毛染成金箔。

那笑原是冲着萧承衍去的,偏生又漏了缕余光给到身旁那个叫阿絮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顺着她的目光望至萧承衍时,眼尾倏地浮起抹胭脂色,瞳仁却像冰层下烧起了火。

萧承衍面对众人的目光,并未急着开口回应。

他先是撩袍斜倚进萧承烨事先让人抬进院中的太师椅,抬手漫不经心的挑开缠枝莲纹的果篮,取出两颗还沾着晨露的荔枝,剥了皮送入口中。

他嚼得极慢,与此同时,目光似丈量后院的墨尺般,一寸寸扫视过西墙斑驳的竹影,掠过院中梧桐树间的蛛网。

最后佯作不经意的,将谢九棠的身影,笼在飘飞而过的视线里。

却在视线滚过她周身时,眸潭这才泛起一丝活水般的涟漪。

她好好的,胳膊腿儿都全着,面色如常,并未醉酒。

更重要的是,她居然在笑。

在冲他笑。

仿佛……读懂了他今日的任性。

萧承衍齿尖刺破荔枝的刹那,甜意在口腔中炸开,咽得太急,以致于果肉刺得喉咙发胀,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颗荔枝泡进南梁的蜜水里腌透。

这种感觉……甚妙。

恰在此时,谢九棠的身后却走出一位玉面素衣的少年,那少年偏偏擦着她的衣角而过,向前一步,抱拳揖礼道:“阿絮见过三殿下。”

满院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那个少年,诧异中带着三分嘲意,仿佛在说,所有权贵都不敢大声喘气的时候,你一片草芥跳出来献丑的样子,真是可笑至极。

就连谢九棠也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问礼,惊的撤回了投向萧承衍的目光,转而看向身侧的阿絮。

令她讶异的是,少年虽向萧承衍揖礼,垂落的双眸却是望向自己,而她方才的侧首,刚好与其视线相撞。

而这一幕,也如阿絮所愿,落进了萧承衍的目中。

萧承衍不言语,泛着冷意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少年,只见那双桃花眸子,望向她的目光,仿佛如蜜糖般死死绞缠着。

那种势在必得、胸有成竹之感,太过旺盛和刺眼。

“好个知礼的。”萧承衍简单应了一句,不再看向二人,转朝萧承胤道:“二哥这暖阁修得妙,似乎这春日来的都比别处早些。”

萧承胤温笑着回应:“三殿下来得巧,府上新到了批春酿,今儿既来了,便留下一起尝尝。”

萧承衍终于从太师椅上起身,院中百名鬼字卫随着萧承衍的动作同时按向腰间刀柄。

众人纷纷被这架势慑地后退数步。

目光都警惕的聚焦在萧承衍的身上。

却见他一边四顾着院中纷杂的花木,一边缓缓踱向萧承胤,待到他身边时,顺其自然的拍了拍他的肩道:“您是二哥,称弟弟一声殿下未免生分,唤我三弟便好。”

躲在萧承胤身后的萧承烨,连同院中众人这才挑眉松了口气。

鬼字卫按在刀柄的手也随之齐齐放下。

晚风执起玉梳,把垂花门外的柳丝理成纱帘,穿堂风忽的灌进,将宴厅中将熄的檀香,又吹出一抹温存。

谁能想到,从未在燕宫外聚首过的大燕皇子们,竟在敌国质子的搅局后,意外的共饮了第一次家宴。

这场荒诞的宴席,仿佛把二十年的皇城岁月都揉碎了,撒在这方春意铺就的庭院里。

而谢九棠也被迫参与了这场尴尬,在座无一人言语,只是安静的用着眼前食膳,偶尔瓷勺碰壁的轻响,竟比方才鬼字卫的拔刀声还惊心。

萧承烨舀汤的调羹在碗沿打着圈,却迟迟不肯将浓汤送入唇中,仿佛那汤羹中淬着毒,一勺即可毙命。

只有谢九棠就着春酿,品着满桌珍馐的样子,给宴席添了三分活色。

阿絮跪坐在谢九棠右侧,月白广袖垂落青砖,像朵开在刀尖上的玉兰。

“少主尝尝这樱桃酥?”他跪坐在蒲团上的膝盖往前蹭了半寸,广袖扫过她的衣袍,替她拿起食案上的鎏金小刀,仔细剖去樱桃酥外油腻的酥皮。

谢九棠伸向碗碟的筷身一顿。

他竟记得她不爱吃点心外的酥皮。

阿絮忽地倾

身,用帕子拭她唇角,一阵松木的气息拂过谢九棠耳垂,他指尖隔着绢帛轻轻碾过她朱唇最敏感的肌肤:“沾了胡麻呢。”

坐在对面正在夹鱼肉的的萧承衍,握着筷子的指尖蓦地一紧,筷尖深深扎进鱼眼中,指腹一用力,竟将那鱼眼生生剜了出来。

只见他面无波澜的将剜出的鱼眼丢进案旁的铜盂中,筷子依然在鱼腹上翻找着,却再未用进一口,仿佛那条河鱼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入眼的好肉。

而坐在主座的萧承胤却慢饮着酒水,视线跳跃在用膳的几人身上。

尤其是那位屡献殷勤的南梁奴。

只见谢九棠在他不断的殷勤中,眨着眼僵硬回绝:“我自己来就好。”说着,用手背在唇侧胡乱抹了一把。

而那少年却恍若未闻地再次替谢九棠斟满眼前的酒盏,手腕堪堪擦过她执筷的指尖,音色温柔:“这春酿用的是初雪,奴记得少主自小贪凉,这一杯,奴方才替您热了,酒温刚好。”

酒液入盏,泠泠作响。

他膝头随动作再次前移半寸,素衣摆与她的袍角纠缠在一处。

萧承衍的玉箸突然重重扣在案几。

吓得萧承烨的勺子“啪嗒”掉进虾粥中,瞥眼看向他那“玄武门外的三哥”。

“三弟可是觉得饭菜不合口?”萧承胤握着酒盏,打量着萧承衍看向谢骞的视线,唇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原本还纳闷,今日好端端的,这燕京鬼王怎就带兵围了他府邸。

如今看来,知道谢骞秘密的,不止是他自己。

他萧承胤毕竟已有家室,对于年少时的情愫,看的要比旁人透,随风的爱意一旦生出,即便藏进密不透风的壳,也会在坚硬之上生出花来。

萧承衍面上风轻云淡,推盏道:“就是因为太合口了,有些噎了喉。”说罢,将手中酒盏抬头饮尽,随后起身道:“今日忽闻二哥府上有佳酿,弟弟又恰好在京郊游猎,突然到访,惊扰了二哥,确有唐突,现下已酒足饭饱,就先告辞了。”

众人随之起身时,宴席上却慌张冲进一个小厮。

那小厮见平日寂寥的院中站了数位皇子,一时吓得跪扑在地。

“慌什么,这儿没有外人,但说无妨。”萧承胤斥了一句。本以为又是后宅出了鸡毛蒜皮的乱子,于是让那小厮直说。

那小厮先是看了看几位皇子,遂垂首道:“曹大人在狱中的饭食被人动了手脚,眼下怕是不成了!”

萧承胤眸色猛震,起身时袍身带翻了食案,在杯盘狼藉中喝道:“千真万确?!”

“禀王爷,千真万确!”

萧承胤淬火的目光,霎时怒瞪向萧承烨。

萧承烨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被萧承胤一瞪,眸色倏尔局促,毕竟他的母妃时常背着自己先斩后奏,时时令自己陷入被动,而今日,他竟不确定曹冯章的死是否会跟郑氏一脉有关。

毕竟,曹冯章的权力根茎深扎六部,他一天不死,郑氏在在江南的手脚便一日不得舒展。

举座震惊中,只有谢骞身旁的那个少年,仍在自若的为主子布着菜,仿佛席上的风云与他毫无关系。

就当所有人都在萧承胤与萧承烨的剑拔弩张中透不过气时,只有三皇子萧承衍瞥见少年澄澈的面容下,在听到曹冯章在狱中毒发的消息时,那抹极尽隐藏却仍透出几分凉薄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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