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午饭的功夫,傅媖已将自己打算请阿婆她们来吃锅子的事在饭桌上问了一圈。

叫她颇为意外的是,张素兰倒是没什么异议,可一向贪嘴的沈清蘅竟好似有些不情愿。

沈清蘅在院子里清洗碗筷的功夫,傅媖把上次塞在角落里用来盛竹荪和鸡枞的那只布袋翻出来,仔细检查了遍,发现里头的菌子都还完好,没有发霉的迹象,松了口气。

她取了只木盆,一下倒进去近半,然后准备端出去清洗处理,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傅媖回头一看,沈清蘅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神色犹疑,想来是有话要说。

她没问,只等她主动开口。

方才张素兰答应很是爽快,沈清蘅却并没答话,既不像往常一样听见有新奇的吃食就高兴得恨不能摇起尾巴来,也没说不肯。

她便知道小娘子多半是有别的思量。

当着张素兰的面不肯说,大约是准备私下来同她商量。

果不其然,沈清蘅抿了抿唇,颇委婉地道:“嫂嫂,眼下这天气,吃汤锅会不会不太合宜呀……”

一边说着,小娘子手上不停地绞着衣带,将那截垂下的丝绦在两根细细的手指头上缠成了麻花。

傅媖不知她对锅子的抗拒从何而来,但却不妨碍她觉得沈清蘅这副神情可爱。

她笑着觑了眼小娘子手上的丝绦,却没点破,只是抬起头作势望了望头顶积了层稠密铅云的天,道:“哪里不合宜?你瞧,眼看又要落雨,一会儿咱们将这风炉搬到廊庑底下去,边赏雨边吃锅子,是多好的美事啊。”

一边说着,她心底暗暗摇头。

沈清蘅到底还是年纪太小,没试过这样惬意的日子。

若换作是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骨头都酥懒了,再也不想挪动半步。

“可汤锅分明都是大雪隆冬的天气里才吃的,寻常时节哪有人吃这东西。”

沈清蘅秀丽的黛眉微微蹙着,到底还是不信。

她说话的功夫,傅媖正一手持瓢,一手揉搓着木盆里的菌子。

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一顿:“你从前吃过?”

不应该啊,看沈清衍和张素兰的反应分明是不曾见过的,那清蘅又是从何处知晓。

沈清蘅却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自然。这东西潘楼里就有,我曾见过一回。后来京兆尹家的三娘子设宴,因觉着新奇,也曾拿这东西来招待过我们一回。只是……”

傅媖偏过头来,笑盈盈地问:“怎的,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只是他家的汤锅好似是用白水加了酒、酱和椒料作底,里头下的肉却是兔肉,当时席间好些胆子小或者养了兔子当作小宠的娘子都吓得离席了。我虽不怕,尝了一些,可也觉得那滋味其实算不上好,就像一锅白水煮出的兔肉,除去一点勉强算得上浓醇的肉香,也就不剩什么了。”

傅媖瞬间了然,《山间清供》里的拨霞供便是与这一般无二的吃法,原来这道“菜”如今就已经有了,只是时下鲜少有人见过吃过。

听清蘅这般说,大约眼下只是在潘楼这样声名在外的酒楼和一些达官贵人中间流行,寻常百姓还不曾吃到过。

至于张素兰和沈清衍,一个喜静,从前整日蜗居在府里,不与人往来;一个孤僻,在官场上独来独往,不与人结交,在某些方面反倒不如清蘅见识广博。

一瓢接一瓢的流水冲下来,对着盆里那些竹荪、口蘑和鸡枞反复冲洗,直到确认上头没有半点残留的脏污,傅媖才站起身,端着那盆洗好的菌子往灶房走。

沈清蘅抬步跟上。

一边走,傅媖笑着跟沈清蘅下了保证:“放心,这次定不叫咱们清蘅小娘子失望。你吃了我这锅子,保管叫你吃着这顿还想下顿!”

小娘子眼珠儿一转,忽而又笑开:“嫂嫂这话当真?若是不能,那你赶明儿可得赔我一碗冰豆花!”

她惦记这口冰豆花许久了,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念着嫂嫂这几日筹备开摊子的事,忙前忙后,才不曾开口。

可既然今日是嫂嫂开门红的大好日子,她少不得也要蹭一蹭运气,厚着脸皮问要一要,说不准嫂嫂高兴,明日便去街上买了冰来给她做一碗呢。

傅媖闻言一愣,失笑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忍住嗔她:“你这馋猫!”

*

为处理得更干净些,傅媖没用冷水泡发竹荪。

只是舀了几瓢清水倒进木盆里,又搓进一点盐。

只要像这样泡上一刻钟,不仅能将竹荪快速泡发,还能消毒杀菌。

吃这些东西总是要格外小心,不然一不留神可能就要跟郎中见上一面。

做完这些,傅媖瞧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想了想,决定趁着还没落雨先去将阿婆她们请来。

她两手在襜衣上细细擦了擦,然后取下来,嘱咐沈清蘅盯着灶上的铫子,那里头是她切了几只香梨,给沈清衍煮下梨汤。

见沈清蘅应了声“好”,便紧接着搬了杌子过来乖乖地坐在灶台前守着,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临行前,未防落雨,还特意带上了伞。

傅媖先去了阿婆家。

去时阿婆正在家编竹篾。

阿婆的手很巧,几根竹藤就能编成竹篮、竹筐和许多小孩子的玩意儿,甚至还能编出灯笼来。先前听阿婆说,镇上每年灯节舞龙灯,那龙头、龙身的内骨乃至龙鳞,也都有她的一份手笔。谈起这些时,阿婆脸上带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骄傲,那一瞬间,她就像是一个得了先生夸赞、神气活现的孩子。

阿婆听闻傅媖今日摊子开张大吉,撇下手中编到一半的竹篾,高兴地站起身,抬手摸了摸她脑袋,脸上挂着慈蔼的笑:“丫头真厉害,阿婆就知道你一准儿能行。”

她的动作轻而柔,掌心的温度却温暖灼人,仿佛能一直传到她心口。

大约是许久没有听过这般语气的夸赞,傅媖鼻尖隐隐泛起酸。

像饮了杯柠檬水,入口时微甜,可嘴里留下的余味却酸酸涩涩,久久不能回甘。

等听傅媖道明来意,阿婆一边笑着,满口答应,甚至已经先她一步往院外走去,没有半点要同她客气的意思。

可傅媖才说了声“不急”,她却忽然又刹住脚,想起什么,一转身火急火燎地钻回进了屋里。

等出来时手里却拿着一串用红绳编着的铜钱,不由分说地便往傅媖手中塞去。

傅媖眉心一跳,反应过来后赶忙摆手推拒。

谁知阿婆却轻轻一打她的手腕,笑着说:“丫头别闹,这是旧俗,保你财运的,你可不能坏了规矩。”

见傅媖仍旧将信将疑,还是不肯接,她又道:“只有几个铜板,不信你自个儿瞧瞧。”

傅媖拿过一看,发现确实如阿婆所说,红绳上串了八九个铜板,拿在手里却也沉甸甸的,手腕轻轻一晃便能听见铜板轻撞发出的清泠脆响。

她略一沉吟,笑着说:“那我便不跟阿婆客气了,谢谢阿婆。”

“傻丫头。”阿婆摸一摸她的脸,粗粝的掌心带着砂纸般的触感,好似在她心底轻轻刮蹭了下,说不上疼,却莫名让人想要掉泪。

*

傅媖还要去李家跑一趟,不忍让阿婆陪着她多走这许多路,想了想,便嘱咐阿婆先在家里等上片刻。

等她喊上李家母子,再一道回来叫阿婆。

阿婆嘴上应好,可却不肯闲着。

听她说完那锅子的吃法,转头便跑到院里,对着那几块菜地东刨刨西摘摘,傅媖走时,见阿婆正对几棵白菜“痛下杀手”。

她顿时忍不住笑,脚步轻盈地朝大川家走去。

李家的大门照旧紧闭着,与阿婆家正好相反。

傅媖见怪不怪,叩了叩门,很快,便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傅媖松了口气。

上次不凑巧,她来时李家却没人,只得无功而返,原本她还担心,但幸好这次她家有人在。

只是她等了片刻,直到那脚步声停了,门依旧没有打开,反倒是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是谁呀?”

傅媖微微一怔:“是我,大川。只有你一个人在家么,你阿娘呢?”

“她开船打渔去了。”

一声轻响过后,大川拿下门栓,微微敞开一条门缝,极窄的罅隙里露出一对乌黑的瞳仁,透着一股聪明劲儿。

他仔细打量了眼,见门外确实只有傅媖一人,这才彻底将门打开,挠了挠头,低低地同她解释道:“阿婶,你别生气,是我阿娘临走前跟我说的……她叫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千万闩好门,除了她,旁人来叫门一律都不给开。”

他这副模样实在心虚得太过明显。

傅媖含笑望着他乌黑的发尖,没忍住轻轻揉了一把,宽慰道:“没事,你阿娘说的对,你做得也很好。”

只是顿了顿,又问:“那你又为何给我开门?”

听她问起这个,大川顿时一改先前那副蔫头耷脑的模样,仰起头望着她道:“因为阿婶对我和阿娘很好,平日里总是想着我们。我知道阿娘名声差,也没啥朋友,除了那些整日缠着她的臭男人,就是一些蛮不讲理、想欺负阿娘的悍妇,只有阿婶不一样。”

这孩子跟豆苗一样,也是个小大人,看着年纪小,可实际心里什么都知道。

听到他形容旁人是“悍妇”,再想到李香芸声名在外的名头,傅媖有些想笑,可却又笑不出。

尤其对上他那双亮晶晶的、满是信任和依赖的眸子,她心头一瞬间变得鼓胀起来,被各种复杂的心绪充斥着。

有高兴,可更多的大约还是难过更多。

傅媖嘴唇嚅动了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肩膀,嘱咐道:“往后还是要听你娘的话,倘若不是你娘交代过的,即便是我来唤门也不要开,知道么?”

大川乖巧地点点头,嘴上虽应着,可才应完便说要请她进院子。

傅媖想了想,没有拒绝。

她还有事想一并问问他,否则多少有些不放心。

大川领着傅媖在堂屋里坐下,先是替她倒了碗热茶,紧接着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个竹编的圆簸箕递到她面前,简直比李香芸还要周到。

傅媖暗叹,这孩子平日里瞧着顽皮,可实际却比许多大人都细致体贴,大约是因为李香芸独自带着他生活,平日里很难面面俱到,加之她性子本就泼辣爽直,为了补她不足,他便只能学着比母亲考虑得还要多一些。

这样想着,不知怎么,她眼前忽然闪过沈清衍那双沉静的眉眼。

所以他也是如此么?

张素兰虽不像李香芸这般大大咧咧,可却胆小怕事,且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年纪比他更小的幼妹,所以他便是如此,逼着自己渐渐变得像如今这般细致入微、面面俱到的么?

簸箕很小,只有两只手掌一般大,傅媖瞧了眼,里头是油馓子,炸得金黄油亮,卖相很是不错。

她不忍拂大川好意,掰下一撇尝了尝。

确实很香,只是大约放得时日长了,有些受潮,口感不再那般酥脆。

将手里那一小截油馓子吃尽,傅媖便问:“大川,你阿娘出门几日了,可曾说什么时候回来?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在家每日都是怎么吃饭的,早晚上下学也都是你一个人么?”

大川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不以为然地道:“我阿娘走了有六日了,我也不知道她啥时候能回来。她有时候去的时间长,可能一走得半个多月,有时候时间短,三五日就回来了。”

“至于吃饭倒不用愁,她走之前给我留了两筐炸鱼和一缸咸菜,家里还有好些窝窝和饼子,我饿的时候自己生火热一热,凑合着吃就行了。要是这些都吃完了她还没回来,我就自己拿她留下的银钱去街上买些吃食回来填填肚子,左右也饿不死。”

一番话听得傅媖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他跟其他孩子比起来可不是一般的省心。

先前她见到的都是他活泼调皮、古灵精怪的一面,可没想到李香芸不在时,他竟是这般稳重、老成,甚至小小年纪,话里就隐隐约约透露着一股沧桑的意味。

但往好处想,她来得正是时候。

且看他这副稀松平常的模样,情绪虽有些低落,但却瞧不出独自在家的焦虑和不安,显然这种事并不是头一次,他早已习惯。

这样想着,傅媖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勉强弯起唇角,用半是玩笑的口吻说:“大川,既然你这般信我,那倘若我叫你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顿饭,你敢不敢?”

大川抬头定定地看她一眼,正当傅媖以为他要拒绝时,却见他撇过头,冷哼一声:“这有什么不敢的。”

傅媖看不见的角落,男孩一双乌溜溜的黑瞳在眼眶里止不住地来回打转,倔强地堵住眼底的泪,不叫它落下来。

*

回去路上,傅媖跟大川一边一个搀着阿婆,阿婆一路笑呵呵的,嘴里说着不用,可看那副神情却分明很是享受。

傅媖本以为阿婆会问上一嘴她如何会跟李家母子扯上关系,可谁知她才同阿婆道明大川的身份,阿婆那双因苍老而略显浑浊、隐隐透着一点青灰的眸子便落在她面上,含笑深深地看她一眼。

然后那双粗糙温暖的大手就落在了男孩发上,轻轻抚摸着,温声同她说:“阿婆明白。”

只这一句,傅媖便知道。

阿婆都懂,懂得李香芸泼辣蛮横的恶名下也是一颗寻常的慈母心。

也是,怎么会不懂呢。

阿婆中年丧子,带着一个小孙孙过活,与李家母子又能有多大的分别。

回到家时,天色已不算早,傅媖从瓜棱罐里倒出些蜜饯,又找出先前日子买的糖渍梅子和姜饼拿出来给大川和阿婆当零嘴。

听说阿婆来了,沈清衍执意出来,傅媖拗不过,替他过了件厚实的披风,捂得严严实实。

阿婆问他身体如何了,他也只说很快就能痊愈,再无下文,听得阿婆直摇头叹气,重重地打了下他的胳膊,以此表达不满。

张素兰也忙从内室里出来,坐在堂屋里陪阿婆说话。

她向来安静腼腆,轻易不肯见人,起先傅媖还疑惑,可后来想起沈清衍曾说过的那番话,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阿婆当年隐晦的接济张素兰未必不知道,只是大约碍于情面和自尊,既不肯承认自己的落魄,又自觉无法回馈以同等的善意,索性选择沉默,装作不知。

可如今见到阿婆,心里也是亲近和感激的。

大人说话的功夫,在家里活泼得跟个皮猴似的大川却安安静静地坐在长凳上,面前几个瓷盘里摆着蜜饯、梅子和姜饼,他一双眼直勾勾地落在上头,时不时舔舔干涩的嘴唇,却始终没有上手去拿,只是眼巴巴地盯着瞧。

傅媖看着他这副拘谨的模样,很轻易地便猜到这孩子是怕自己招人嫌,也怕给她丢脸。

她心头微酸,脸上却挂着笑,抓了一大把蜜饯塞到他手上。

见他愣愣地望过来,满脸无措,笑盈盈地说:“吃啊,怎么不吃?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你清蘅姑姑嘴里抢下来的,你若不吃,一会儿叫她瞧见了,准又要跟你抢。你不知道,她这人可馋了,跟她抢吃的,简直就是在虎口里抢食。”

恰在这时,沈清蘅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嫂嫂,你快去瞧瞧灶上……”

话没说完,就听到傅媖这番话,顿时戛然而止,掐着腰佯怒道:“嫂嫂,你竟趁我不在偷偷在他面前说我坏话,回头我当姑姑的威信都没了!”

她声音不小,屋内的人都听得清楚。

张素兰更是毫不客气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明晃晃地嘲笑。

沈清蘅才要呛声,余光一扫,却发现所有人都正朝她看过来。

阿婆慈蔼地望着她笑,大川那双黑黝黝的眼里满是好奇,就连兄长那双深邃乌沉的眸子也落在自己身上。

偏生傅媖这个罪魁祸首笑得乐不可支。

饶是她脸皮再厚,被这么些人看着,一时间那张粉莹莹的小脸也不禁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地跺了跺脚:“嫂嫂,你还要不要你那铫子梨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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