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后的第一天,林鸢起了个大早。

洗漱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想到了曾经那个,让她小小年纪就难忘的角色。

一年级暑假,爸爸带回家一套DVD,听说是妈妈从前爱看,但从没在电视台播放时完整看过的武侠剧。

林鸢抱着她的小熊娃娃碾进沙发,窝到妈妈身边。

雪山里,漂亮的“女主角”出现的那刻,林鸢眼睛都亮了,指着那位女演员说:“妈妈,女主角好漂亮,和你好像啊。”

郑敏笑着刚想解释,在她没看见的地方,爸爸冲妈妈眨了眨眼,坏心眼地拿食指贴了贴嘴唇,笑着示意她别说。

于是小时候看《雪山飞狐》,她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胡斐不喜欢那么好的程灵素。

明明她那么漂亮,那么优秀,对胡斐还那么好。

尤其在她认定了程灵素就是女主角,剧情到后面一定会有反转,胡斐一定会爱上她的时候,程灵素就那么……死了。

死了。

那对当年幼小的她,简直是灭顶打击。

呆了两秒,哇得一声,伤心了一个暑假。

后来,不信邪的、认为一定是电视剧魔改了的林鸢,在识字量刚好理解《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巡视爸爸的藏书,抱着本书页微黄的《飞狐外传》艰难地啃起来。

看到程灵素死掉的那段,林鸢终于认命。

而那一刻,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仿佛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小孩子。

原来书里的程灵素,并没有电视剧里那样惊人的美貌。

而她是不是也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个最漂亮的,才是女主角?

但她还是好为书中的程灵素难过。

她只是……不那么特别特别的漂亮。她其实,也并不差啊。

…………

程灵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胡斐不喜欢她。

其实林鸢也不知道,江随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女孩子。温婉的艳丽的,可爱的清秀的。

他的前女友类型,堪称五花八门。

但总之,不是她这样的。

林鸢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开始上妆。

和平时只上个色的妆容不同,她今天特意将眼线画成了上挑微扬的弧度,添了两分明艳,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没那么“乖”。

穿的仍是同学聚会那套裙子——林鸢没什么睹物思人,涉及到烦心事儿就要把相关物件销毁的癖好。

或者说是因为,当初表白未半而中道崩殂的那本日记,反倒让她耿耿于怀至今。

装修完毕,看见镜子里完整的妆容,林鸢满意地一拍桌面而起。

真是“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

到公司自是“哇哦”声一片,迎接了一番彩虹屁轰炸。

谢松柏也一脸激赞地朝她伸了伸大拇指,很有三工花值了的庆幸。

大概是因为不算从小美到大,林鸢对这样的赞美并非一开始就习惯,但如今也能坦然应对。

从一开始的略显尴尬,非常想自谦地下意识反驳一句“没有没有哪里哪里”,成了如今也能笑眯眯地、近乎自如地说一声“谢谢”的状态。

傍晚,还没到正常下班的点,谢松柏就带着林鸢和两名销售提前打卡出发。

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谢师哥也是下了血本。

站在包厢门口,林鸢习惯性地深呼吸,告诉自己:走进这扇门,你就是林鸢扮演的林鸢了。

倒也不是社恐,只是单纯不喜欢符合成年人规则的社交。

熟悉的,一如既往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寒暄过后,认识的不认识的互相引荐,谦虚又浮华。

林鸢内心窃笑,莫名觉得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

不过,一场普通的应酬,却因为遇到个老熟人而变得略有不同。

“我记得小林也是一中毕业的吧?”张副校长看向下手位的女孩,笑说,“我们信息系的高材生,李彤云,和你是校友。”

林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彤云——她原先以为能成为朋友,后来因为江随,最后没再有任何交集的女同学。

李彤云和当年一样,有些内向,却很努力社交的样子,脸微红冲她弯唇点头。

张副校长笑:“你们一中每一届都卧虎藏龙,彤云当年高考能在你们学校占个探花的位置,可不容易。”

“嗯。”林鸢笑笑,“我们认识,但不熟。”

话题很快就不围绕她们两个女生了。

倒也没人劝她们酒,只偶尔互敬带上她们。林鸢觉得自己和她,就像摆盘上镶边的小道具。

谢松柏带来的两位男销售身经百战,陪在场的领导喝得可谓尽兴。

林鸢被塞了一脑袋某某某的光荣史,谁谁谁的发展路,终于熬到散场。

喝了酒的自然开不了车,谢松柏要负责送人,林鸢清醒得很,和他说自己回去。

公交站台上,林鸢死命揉了揉笑僵的脸,瞄了眼站牌上提示的车辆到站时间。

却一下看到马路对面拉拉扯扯的画面。

一辆商务车停在公交站台边上,车后座门开着,刚刚酒局上一个叫孙经理的男人,想“送”李彤云回家。

肉眼可见的,年纪是李彤云的两倍。

即便隔着双向四车道,林鸢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孙经理,谢谢您,真的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没事的小李,你不是住在迎嘉新村吗?我正好顺路,叫司机送送你,客气什么?”笑容和蔼可亲。

林鸢戴了隐形眼镜,自然清晰地看见李彤云脸上的无措和慌乱。一如当年。

短促深长地呼出一口气,林鸢扫了眼即将跳绿的人行横道灯,迈开腿。

“李彤云!”站在大车灯照亮的光圈里,林鸢大声喊她。

拉扯间的男女一顿,朝她看过来。

林鸢走过去,孙经理的手已经横在李彤云腰臀上。

“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宵夜吧。”林鸢说。

李彤云明显一愣,张了张嘴,孙经理先开了口,酒意熏人:“林小姐,你们不是不熟吗?”

林鸢看向站着没动的李彤云,语调平淡地问她:“你要跟他上车吗?”

李彤云反应过来似的,赶紧摇头。

“那你过来。”林鸢说。

林彤云一动,胳膊却被人拉住。

刚还笑意和蔼的中年男人,突地面露横光:“小李,我怎么发现你这么不识抬举呢?”

司机在驾驶座瞄了眼车下情景,似欲下来,林鸢上前一步拉住李彤云,却面向男人,低声开口。

“你敢在这样的场合做这样的事,大概率不是第一次了。甚至比这更过分的也不在少数。那么我们就试试看,我报警,我去你单位,找你的同事、领导、下属,一个个地问,你猜我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林鸢站得笔直,唇角微翘,平静地看着他。

“你……”上头的酒精终于被夜风吹醒了几分。

司机见孙经理脸色不对,又停了下车的动作。

男人悻悻地看着林鸢,有些恼火,又有些庆幸。

恼火今晚的出师不利,又庆幸下手的对象不是林鸢。

他当然看得明白谁更漂亮谁很普通。齐柏的这个小姑娘今晚一进来,他就眼前一亮心猿意动。

但漂亮归漂亮,那样张扬的打扮,和带着点儿清傲的劲儿,一看就不是那么好下手的性子。

而另一个,长相普通,打扮保守,看着就好拿捏。

况且,谢松柏出了名的较真儿,当年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被他闹大得罪人,否则齐柏不至于还是那么一个小公司。

咬了咬牙,男人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留下一句“不识抬举”,上车离开。

林鸢看着那商务车开远,看向李彤云:“车要来了吗?”

干脆送佛送上西,别又被那恶心人的玩意儿杀个回马枪。

面色仓惶的李彤云有些定地看向她,顿了几秒,小声说:“林鸢,能请你吃个饭吗?”

林鸢想都没想,淡淡道:“不用。我帮你不是因为你是李彤云。我帮你,只是因为你是女孩子。”

李彤云愣了一瞬,动了动唇:“那就当,我和你道谢,可以吗?”

-

半小时后,空气里油烟热气,混着肉类经炭火炙烤后特有的香味。

林鸢倒真觉有些饿了。

李彤云让她点,她也没客气。

“我先勾我爱吃的写上数量,你自己要的再加行吗?”林鸢拿着一小截绿皮铅笔,趴着桌子,在烧烤店给出的薄纸菜单上勾勾画画。

“好。”李彤云轻声说。目光落在那截铅笔上。

等待上菜的时间,被诡异的安静充斥。林鸢拿起手机刷社交软件,没有叙旧的兴致。

直到店主先搬上半打啤酒。

林鸢只要了一瓶,拿过属于自己的那份,缓缓倒进玻璃杯。

“林鸢,”李彤云突然开口,“你知道江随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瓶身微顿,细腻浮沫一下撑出杯缘,林鸢快速拿开酒瓶。

好了,又是这样。似乎只要和江随有关的两个女人碰面,话题的重点永远都得围绕他。

林鸢开始十分后悔来吃这顿宵夜,她对江随的恋爱史,没有半点兴趣。

“高一的第一次月考,”李彤云说,“他坐我后面……”

她很快陷进回忆里,并不需要别人的回应。

填英语答题卡的时候,她那截斑驳的小铅笔,不小心掉下课桌,滚落到他脚边。

安静的教室里,监考老师朝她这看过来,紧张得她无所适从。可是她只有那一截铅笔。

身后凳腿划过瓷砖的声音,修长如玉的指节,夹着那截寒酸的铅笔,递到她身侧。

脸颊一下蒸红,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小声说:“谢谢。”

鼻腔里若有似无的,气音似的一声笑,身后少年懒洋洋地低道:“不用。”

心跳沦陷。

后来的江随,除了数学几乎次次满分,别的科目,总是随着他的性子和那天心情随意发挥。

他们再也没有一个考场过。

…………

拿过酒杯,李彤云仰头灌了一杯啤酒。

怯弱模样披了豪气的外衣,画面怪诞。

林鸢听着,看着,有些惘然。

只是捡个铅笔,就喜欢上了吗?

那她喜欢的,是真正的江随吗?还是她幻想出来的完美江随。

可她自己呢,喜欢的就是完整的吗?

林鸢盯着酒杯里消下去的浮沫,觉得她似乎,也没有质疑别人的资格。

说完这段美好的回忆,桌上气氛终于被端上桌的,铁盘里的烤串拉回现实。

林鸢莫名有些焦虑,怕她还要说些什么。

幸好,接下去的时间,李彤云都很安静。直到她似乎有些喝多。

“我从前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李彤云喃喃的,“我的家庭,是因为我妈炒菜多放了一点油,我爸上厕所又没有掀马桶圈,就能吵一个晚上的家庭。”

林鸢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除非她立刻起身就走,否则势必要被迫听人借酒浇愁。

“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考上的一中。”

林鸢点点头,真心佩服。

能在那样的环境里考出全校第三的高考分数,不愧是靠申请奖学金念的一中。

“但他们并不在乎。他们明明有我哥了,既然那么爱他,为什么还要再生我呢?”李彤云问得落寞,又蓦地轻快起来,“可是我遇到了江随。”

林鸢一怔。

“他和我们都不一样。”黯淡的女孩,周身明亮起来,“他让我知道,这样美好的人,不是只存在于小说里。”

“原来真的会有人,那么好的家世,那么好看,还那么聪明。”李彤云笑起来,“他是怎么办到睡着觉,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还能准确无误的?”

一小段雷同的记忆,叫林鸢咀嚼的动作愈发程式。

“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他,都说他能给我一次机会,已经是奇迹,我不该纠缠。”李彤云语速很慢,慢得艰难又执拗,“可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难道我要和我母亲一样,找个咂着嘴吃饭,还要怪她又花了20块乱买衣服的男人,才是正确的选择吗?”

“喜欢他,就不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

林鸢机械地,又有些想点头。

老天随手一划,给予每个人不同的起跑线,却无法强迫他们奔向哪个终点。

的确,又有谁规定,一个人就得喜欢比自己差的,就得有“自知之明”?

她可以不谈恋爱不结婚,可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都得讲究“配得上”吗?

只是喉间本能泛起的苦涩,叫人食不知味。

“可她又回来了,她又回来了。”话音莫名恐慌起来。

她?哦,韩知希。

林鸢有些麻木地想。

“她为什么又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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