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浮肿的脸庞像一只只冷冷的映着毛毛月光的铜镜,起起伏伏围着贾日盈,死人涣散的瞳孔里映着符咒发出的淡淡光芒,显得更加空洞。

一只脸已经贴近了贾日盈,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尸体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那双瞳孔马上就要挨到他的脸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冷意顺着他的脊梁骨唰地流下去,他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冷汗还是这春夜刺骨的池水。

他差点没能屏住呼吸,好在这些尸体好像和上面的东西不太一样,真的就是不会动的死物,只是反复在水中沉浮,贾日盈立马将面前这具尸体推出去,那具尸体晃晃悠悠飘出去,贾日盈终于能够看清楚那尸体的面容。

他认识,是李护院。

仿佛是意识到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往上游,而是开始四下开始一具一具尸体辨认,撇开碍事的水草,这具是王厨娘,这具是赵护院,这具是手很巧的丫鬟,那个是看门的家丁......

几乎是一具具辨认,贾日盈每拨过一张脸、一个尸体,心中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直到最后解开缠绕在一具尸首上的水草,使其腾转过来时,他心下猛地一跳。

是范伯,不同于生前慈眉善目的表情,此时他的神情狰狞痛苦,贾日盈不忍再看,眼眶发热,颤着双手将范伯圆睁的双眼闭合。

他有些无力,像一片浮萍,任凭水波送往。怔愣了片刻,背部忽地撞上了什么东西,顿顿的,不是假石。

他回过头一看,冰冷的池水仿佛瞬间从他头顶穿透了腔子,心脏猛缩,脑中一片空白。

是贾觉。是他父亲。

原先灼热的眼眶现下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的炭盆,扑哧一下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烫,没有冷,只是木木的,好像飘起了一层虚无的烟。

他哆哆嗦嗦去探贾觉的鼻息,尽管那扩散的瞳孔已经告诉他这是多此一举,探了鼻息又磕磕绊绊顺延下去摸颈侧,没有动静,没有动静......

贾觉的身体比这池水还要冰凉,贾日盈拥上去的那一刹那打了个寒战,但还是将双手锁的死死的,将头埋在贾觉颈侧,肩头深深起伏了一下,他没有哭,相反,他异常平静,伏在父亲的肩窝里。

在他儿时,贾觉就经常喜欢一只手抱着他,无论贾夫人如何说这不成体统,贾觉只是一边笑呵呵说没事,一边将小贾日盈往上托了托。父亲身上总有一股熏香的味道,只有凑近才能闻见。

等到贾日盈大了些,贾觉就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了,贾日盈不喜欢,但他总能想到办法掀开贾觉的伪装,找到那个自己所熟悉的童年的父亲,尽管为此贾日盈没少挨鞭子。

其实他每次都完全可以躲过贾觉的鞭子,但是看他追得太过辛苦,自己总会大发慈悲故意让贾觉逮住几回,但真抓住贾日盈了,贾觉的鞭子却又不忍挥下来了,鞭子抽在身上的力度明显是收了力道的。

前几日,面前这人还叫嚣着沿着游廊拿着鞭子追着自己跑呢,游廊旁聚满了下人仆从,眼带笑意,现在他们有些在这水中,有些在屋檐上,变成了那似人非人的怪物。

贾日盈从肩窝里徐徐抬起头来,双手将贾觉的眼皮抚下,但那眼皮却如铁秤砣一般沉重,贾日盈望着贾觉的眼睛,心中念着,父亲,我会为你们报仇的。念完又重复抚眼的动作,但贾觉现在还是生前那样的倔脾气,不肯闭眼。

贾日盈深深看了贾觉一眼,心中似乎是明了,于是默念。

爹你放心,我会好好活。

这回贾日盈的手轻轻落上去,贾觉就闭上了眼,连原先狰狞的神色也好似舒展过来了。

贾日盈一时意识恍惚,并未注意到周围景象景色的变幻。那些水中尸,不知不觉中已经又逐一靠近,围将过来。池中隐约的虫鸣蛙叫掩盖了细微的嘶嘶声,水流波动。

贾日盈收拾好情绪,正打算往上浮去。他不能任由自己在此耽误功夫,上边薛湜和关曦还在等着自己。

但贾觉的尸体忽地飘了过来,结实宽大的身躯完全将贾日盈拢住,耳边忽然传来那熟悉的嘶嘶声,贾日盈大觉不妙,急忙加快速度,但却从贾觉尸身后方瞬时窜出一条火红的蛇,吐着信子直奔贾日盈面门而来。

此先有意掩盖的嘶嘶声立即加重起来,声音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

那蛇的速度奇快,贾日盈险险才避过去。但绝对不止这一条,果不其然,从这些尸体背后,开始接二连三窜出那丑陋的红蛇,张着血红的口腔,向贾日盈扑过来,这蛇在水中的速度极快,一条条如同离箭之弦刺过来。

但尸体围得太紧,限制了贾日盈的手脚,加上他水性也一般,在水下呆了这么久,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要死在这儿了吗?贾日盈有些不甘心,但转念一想又觉挺好的,贾府上下的人许多都在这里,都是他的家人。从小他便被他们看着长大,又加上母亲父亲格外宽厚,府中人都待他是真心实意的好。

就这样也挺好。

但想象中的痛意并没有袭来,贾日盈将刚刚闭上的眼睛睁开,那些红蛇,竟然顷刻间全消失了。

不对,不是消失了,他耳边仍然有不绝于耳的嘶嘶声。

但没工夫去弄清楚是什么状况了,贾日盈拼命向上挣扎,在即将穿破水面时,几道寒光忽地刺过来,将他裹挟着抓出水面。

在那水面之下,原先贾日盈所呆的尸圈外,全是涌动的蛇潮,那些摩肩擦踵的尸体,构成了一堵实墙,将蛇潮拦得结结实实。

薛湜虽然余光看见贾日盈坠入那池中,但还没等她扭过头来正视,那片鹅黄衣角就完全淹没在了那一丛丛荷叶之间。

在荷叶的掩盖下,完全看不清水面的情况,薛湜想看贾日盈究竟在何处,却丝毫没有头绪。她望着结界上的裂缝正以缓慢的速度开始愈合,正想跃身去水中捞人,却敏锐察觉到一丛荷叶正在簌簌抖动,几乎没有思考,薛湜立马召出穿云线,穿破水面,将贾日盈一把绑了回来。

她注意到贾日盈面色有些难看,但眼下并没有时间细问,她立即先将贾日盈一把推出结界,然后朝关曦招手,对方一个飞身就从那个裂洞里穿了出去,最后是薛湜,同时她用穿云线将那两个被定在一旁的两名女子也一同带了出来,正好身后的结界完全闭合,那些奔过来的蛇傀被阻隔在结界那方。

带着两个被绑的人不好赶路,薛湜干脆将人收进锁灵囊内,至于贾日盈,她还是一只手提溜着,要是将他也丢到锁灵囊里头,万一有个什么情况可就不好了。

但这小子自从被捞出水池后,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心不在焉,纷乱的杂发胡乱贴在面颊上,头上为了宴席新换的紫金珍珠冠上还勾挂着油绿的水草。

薛湜与关曦对视一眼,显然两人对注意到了贾日盈的反常。

二人加急脚步东拐西绕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掐算着就算贾府附近有同党也应当甩掉了,才找了个林子,暂时歇下来。

薛湜一松手,贾日盈便宛如无骨般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小子,看见什么了?”关曦靠在一棵树上悠悠发问。

但贾日盈没吱声,过了片刻,他从地上撑起来,面对着关曦,面色凝重,“关道长,您还收弟子吗?”

关曦显然被突然的话题跳转弄得迷糊了,她下意识啊了一声,随机又反应过来,“你想拜我为师?”

贾日盈重重点了下头。

关曦便从那棵树上起身,走到贾日盈身前,踱步打量了几下,“不收,你根骨太差了,而且还这么老了,人都是从小就开始打基础的。”

说完就要往回走,贾日盈却瞬即转到关曦身前,拦住她的去路,“我什么事都可以干,我可以刻苦练功,就

算是日夜苦练我也不怕。”

关曦差点翻了个白眼,“谁让你日夜不眠练功?你是想报仇?你看见什么了?看你这副样子,恐怕是你父亲不太妙了。”关曦完全没避讳,有什么说什么,也不管贾日盈此时心境,但薛湜在一旁看着,不做评价。倘若连着都无法忍受,那就没办法与关曦相处。

她师父的脾气向来怪异,你说她完全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向来不屑于弯弯绕绕说话,即使年纪已经三十有余,心智有时却如孩童。薛湜有时候都在想,为什么自己明明是被眼前的人带大的,秉性却完全不同,她又是像谁?

薛湜看着关曦的侧脸,眼角上已经隐约有些细纹了,她刚记事时,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暖融融的春天,关曦背后是盛开的桃花,花瓣洋洋洒洒被风吹落,关曦凑近她,口中嚼着饴糖,逗着她不给她糖吃,春日的阳光在她眼间跳跃,那个时候关曦同现在的自己一般大。

薛湜走神没太久,就听见贾日盈深吸一口气道:“我看到他的尸首了。”

闻言关曦和薛湜便齐齐看向贾日盈,后者开始将水池中的情形开始如实述出。

猜的没错,难怪贾府上下毫无动静便消失了,原来是水傀蛇。此蛇专攻人耳道,可以从耳道直侵人脑,被入侵后,人瞬间命殒。并且死后的尸体成了水傀蛇的寄居之所,同时还变成了水傀蛇所操纵的傀儡。但这蛇有一弊端,其所操控的傀儡在白日虽与常人无异,但只要到了夜晚,悬月当空,这些蛇傀便开始变得僵硬,而且这些蛇不能离开水太久,隔段时间就需要回到水中,从尸体中钻出来养精蓄锐。

“你在水下那么久,没碰见那些蛇?”薛湜心下奇怪,便忍不住发问。

贾日盈点点头,“碰见了。但马上女侠你就把我救上来了。”

关曦又悠悠来了句:“你小子命还挺大。”

也不知道为什么关曦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过薛湜倒也不奇怪,她师父向来想一出是一出。

关曦道:“那你会做饭吗?”

问了等于白问,想也想得到,贾日盈在贾府肯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果不其然,贾日盈诚实地摇了摇头:“不会,但我可以学!”

关曦摆摆手,“那就行。”然后又将头朝薛湜这边点了一下,“你师姐做饭和她这个人一样寡淡。”

听闻此句,贾日盈的脸色终于有了些波动,双腿一折就要往地上跪去,关曦立即拿剑鞘敲了一下,将人又给敲直了,“别跪我,跪一下感觉我人都老了......”

“那......那敬师茶还是要的。”

“不爱喝那玩意儿。”

贾日盈在原地倒是有些无措起来了,好像是心里不太踏实,见状关曦就道:“你学下厨艺,改日给我做顿饭,好吃的话我就收你。”

薛湜知道,既然关曦说了这句话,这件事基本上就是落定了。不能说关曦没有考虑过收留贾日盈的后果,她向来怕麻烦,但做事又随心,即使和贾府这件事扯上关系会有的烦,但还是凭心而动了。

但至于她为什么会收薛湜为徒,薛湜不清楚,她师父嘴里没几句实话。自己那个时候不过是个小娃娃,连话都不会讲,何来投缘之说,反正关曦的解释是,被人强塞的,不得不接过来,最后还要埋怨一下,你说那人就不能自己养吗?那个时候我可正是二八年华,前途一片明朗,还有好些大好河川没看过,让我拉扯个娃娃是几个意思。

比起来,关曦只比薛湜大十六岁,于薛湜而言,关曦更加像是长姐。对于这些往事,薛湜当然不甚清楚,但关曦虽然偶尔提起,但无非是些嗔怪,具体的信息却从来未曾透露。

关于自己的身世,关曦很明确的表示不知道,神情不像是说谎,那自己是从何而来,恐怕只有后山那小坟冢的主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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