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海的秋天总是来得仓促。九月才过中旬,解放北路的梧桐就已落了一半叶子。叶葆启退休第四年的这个黄昏,他像往常一样沿人行道慢走,忽然在第七盏路灯下停住了脚步。

那是盏老式葵花灯——铸铁灯柱已锈出深褐纹路,灯头却仍是五十年前的设计:八片铸铁葵花瓣托着乳白玻璃罩,暮色中亮起温润的黄光,光晕洒在斑驳砖地上,恰好圈出一片暖色的圆。

叶葆启仰头看了许久。这灯他经过无数次,今日却觉出异样:那光里似有尘埃旋舞,细看又不是尘埃,倒像极微小的字迹在光柱中沉浮。他眯起老花的眼,竟辨出几个片段——“1987年11月3日,夜归女工在此避雨”“1999年12月31日,跨年情侣相拥于此”“2013年6月8日,高考生蹲灯下查答案”……

“老爷子,看灯呐?”

叶葆启转头,是个穿橙黄反光背心的老路工,正靠在三轮车旁抽烟。见他回头,路工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这灯有看头。解放北路七盏老葵花灯,这是最后一盏还能亮的了。”

老路工姓陈,在这条路上修了三十八年路灯。

“1979年我来时,这一溜七盏葵花灯才新装两年。”老陈掸了掸烟灰,目光投向渐浓的夜色,“那会儿灯柱刷翠绿漆,葵花瓣是鎏金的,晚上一亮,整条街金灿灿的,洋气得很。”

叶葆启想起什么:“我当年到报社,夜班回家常走这条路。有年冬夜下大雪,就是这第七盏灯下,我碰见个卖烤红薯的老汉,他非塞给我一个红薯,说‘记者同志,你写的那篇菜市场乱收费的报道,替我儿子讨回三百块钱’。”

“你说老赵头啊!”老陈眼睛一亮,“他后来不卖红薯了,儿子在南方做生意发了财,接他享福去了。临走前夜,他在这灯柱上系了根红布条——你瞧,还在呢。”

叶葆启俯身细看,灯柱根部真有一缕褪成粉白的布条,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

“这些老灯见的人多了。”老陈踩灭烟头,“我修灯时经常想,要是灯会说话,该讲出多少故事。”

他指着灯头:“最奇的是这第七盏。洪水那夜,整条街断电,就它还亮着——其实我查过,线路早断了。后来有个老婆婆跟我说,那晚她孙子发高烧,医院去不了,她就抱着孩子在灯下坐了一夜。天亮时孩子退了烧,她看见灯罩里有水汽凝成个小人儿形状,像在护着孩子。”

叶葆启心头一动。他想起报社资料室里那些泛黄的群众来信,许多信封地址栏都写着“解放北路葵花灯旁”。那些信件他处理过不少:有投诉路灯太暗的,有感谢深夜亮灯给了安全感的,还有一封1989年的匿名信,说在第七盏灯下捡到钱包归还失主,不求表扬,“只愿灯常亮,好人常行”。

“这些灯……要换了吧?”他问。

“快了。”老陈叹了口气,“下个月就换LED,亮堂,省电。就是……没那味儿了。”

正说着,灯忽然暗了一下,又猛地亮起来,光晕扩大了一圈,把旁边那棵老梧桐的树干也照得清晰。树皮皲裂处,竟隐约显出刻痕——叶葆启凑近看,是两行小字:

“1997.3.1阿玲等阿军未至”

“2017.3.1阿军终归灯仍在”

字迹一旧一新,相隔整整二十年。

那夜回家后,叶葆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硬皮笔记本——1992年至1995年他跑城建口时的采访札记。在泛黄的纸页间,他果然找到了关于解放北路葵花灯的记载:

“1993年4月15日,访路灯管理所。解放北路七盏葵花灯系1977年安装,由本地老厂‘红星铸造’生产,模具已毁,零件不再有。老师傅言,此灯设计有巧思:灯罩玻璃含特殊矿物质,经年累月吸收日光,夜晚释放时有微弱延续,故断电后仍能亮片刻,百姓谓之‘存光’。”

“存光”——这个词让他怔了许久。

接下来一周,叶葆启每天都去第七盏灯下站一会儿。他渐渐发现一些规律:灯在傍晚六点整亮起,光色初时偏白,随着夜深渐转温黄;午夜时分光最柔和,像融化了的琥珀;凌晨四点左右,光会轻微颤动,如同呼吸;清晨六点整熄灭,分秒不差。

更奇的是,不同人在灯下的举止各不相同。

周一晚,他看见个穿校服的中学生蹲在灯柱边哭。孩子肩膀一耸一耸,却不发出声音。哭够了,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就着灯光改错题。叶葆启想起儿子叶舟高三那年,也曾因为模拟考失利,在某个路灯下蹲到深夜。

周二雨夜,外卖小哥在灯下避雨,手机响了也不接,只盯着屏保照片发呆——是个婴儿的满月照。雨停后,小哥对着灯双手合十拜了拜,才骑上车冲进夜色。

周三凌晨,环卫工大妈扫到灯下时总会歇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保温杯,坐在道牙上慢慢喝,仰头看灯的样子,像在看月亮。有次叶葆启听见她喃喃自语:“老伙计,你又陪了我一夜。”

周五晚上最热闹。七八个老人搬着小马扎围坐灯下,拉二胡、唱戏、下棋。其中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这灯底下冬暖夏凉,邪门得很。”另一个接口:“哪是邪门,是灯记得咱们这些老骨头常来,存着人气儿呢。”

叶葆启用手机录下这些片段。退休后企业请他做文化顾问,他总觉无处着力——那些标语口号式的“企业文化”,远不及这盏老路灯下自然生长的人情世故来得真切。

十月初,工程队的蓝色围挡还是立起来了。告示牌写着:“解放北路照明改造,工期30天。”

老陈那几天脾气特别暴。叶葆启看见他在工地上跟负责人吵:“不能七盏全拆!留一盏,就留第七盏当文物不行吗?”

“陈师傅,您这就不讲科学了。”年轻的技术员推推眼镜,“这些老灯耗电量是LED的八倍,光效只有三分之一。再说锈成这样,安全隐患太大了。”

“安全安全,你们就知道安全!”老陈脖子都红了,“人心安不安,你们管不管?”

最后妥协方案是:前六盏拆除,第七盏暂时保留,“待专家评估历史价值”。

评估会那天,叶葆启以“老记者、老居民”身份参加了。他带去了那本采访札记,还有这些年拍摄的灯下照片——两百多张,按年份排序:

1988年,灯下摆小人书摊的瘸腿大叔;

1995年,灯柱上贴满寻人启事,有个母亲每天来抚摸照片;

2008年地震后,灯下摆着募捐箱,有个乞丐投进了全部零钱;

2016年冬夜,流浪者在灯下裹着纸板入睡,晨光中环卫工轻轻绕过他……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投影仪的光柱中,尘埃飞舞,像极了那夜他在灯下看见的微光字迹。

“这些照片很好。”文物局的老专家扶了扶老花镜,“但文物认定需要实物证据,证明这盏灯有特殊历史价值。光有情感记忆……不够。”

叶葆启忽然站起来:“如果这盏灯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地方志呢?”

他讲起了那个发现——不同人在灯下会看见不同的光,经历不同的人生片段。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像在说梦话。果然,几个年轻技术员低头憋笑。

散会后,老专家特意慢走几步,等叶葆启跟上来。“叶记者,”他低声说,“我信你的话。1958年,我父亲参与铺设这条路的电缆。他说过一个故事:安装第七盏灯那夜,有个老乞丐在旁看了整晚。第二天工人在灯柱基座里发现个铁盒,盒里有张纸条,写着‘此灯当为夜行人存一寸光,一寸暖’。盒里还有枚民国时期的铜钱,已锈成绿色。”

“那铁盒呢?”

“当年当作封建迷信处理了。”老专家苦笑,“但我想,有些东西不是迷信——人心需要寄托,城市需要记忆。一盏老灯能成为几代人的共同坐标,这本身就是奇迹。”

工程还是如期推进。前六盏葵花灯被吊车摘下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老陈背对着现场,肩膀在颤抖。

第七盏灯的“缓刑期”只有七天。这七天里,来看灯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人带着相机来拍照,有人只是默默站一会儿,有人抚摸着灯柱上的刻痕流泪。还有个中年妇女牵着盲人母亲来:“妈,这就是我常说的那盏灯。您摸摸,铁是凉的,但灯亮时,这一片地是暖的。”

盲人母亲的手在灯柱上缓缓移动,从基座一直摸到铸铁葵花瓣的纹理。“真好,”她喃喃道,“真好。我眼睛好的时候,最爱看这灯下的影子——长长短短,聚聚散散,像皮影戏。”

叶葆启把这些都记在新买的笔记本上。企业里年轻人看他天天往灯下跑,打趣道:“叶书记,您这是要转行写小说啊?”他认真回答:“我在记录一座城市的良心。”

第六天夜里,下起了秋雨。叶葆启撑伞站在灯下,看着雨丝在光柱中拉出银线。十一点多,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跑来躲雨,靠在灯柱上喘气。

“小伙子,擦擦。”叶葆启递过去纸巾。

年轻人道了谢,忽然说:“大爷,我认识这灯。2008年地震,我家在汶川,被送到内海来安置。那会儿我十岁,天天晚上做噩梦,就跑到这灯下发呆。有天夜里,我看见光里有影子在动,像妈妈在招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玻璃罩上的雨痕被风吹动。但那以后,我就不怕了。”

他顿了顿:“明天这灯要拆了,我来告个别。”

雨停时已近凌晨。年轻人走后,叶葆启独自站在灯下。雨后的夜空澄澈,星星出来了。路灯的光与星光交融,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

他忽然想起自己记者生涯中写过最得意的那篇特稿——1994年春节,追踪报道一个寻亲故事。离散四十年的兄妹,最终在第七盏葵花灯下相认,因为妹妹记得“哥哥说好在家门口等,家门口有盏像向日葵的灯”。那篇稿子让他拿了省新闻奖一等奖。

原来这盏灯早就在他的生命里,只是他从未真正看见。

最后一夜,老陈买了两瓶二锅头,拉叶葆启在灯下对饮。

“我修了一辈子灯,修明白一个理儿。”老陈灌了一大口,辣得龇牙咧嘴,“路灯这东西,照的是路,暖的是心。你看着吧,这盏灯就算拆了,它照过的那些路、暖过的那些心,还在。”

夜深时,酒已见底。老陈醉醺醺地指着灯:“老伙计,你再亮亮点儿,让我好好记着。”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nmxs8.cc】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