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琤琤(一)
和宁心中有了打算,转头命春桃去准备一些东西,见她离去,自己便慢慢踱步去了前厅。
府中前门大敞,门槛都被踏破了,大家听说有玄清宗的人来管事了,街上不少普通百姓都来求个庇护。
和宁听着前头吵吵嚷嚷的喧闹声,那副人山人海、挤作一团的光景不必亲眼去看便自然浮现心头,她不作感想,依旧兀自贴着墙根走,从前厅侧窗前经过,侧头瞥见大堂正中央竖着排放整齐的三具遗体。
其中两具,皆可谓是她的至亲至爱。
在她昏迷前,也就是父亲离世的那天夜里,起初,她是从丫鬟那听说父亲晕倒了,心神不宁,急着去探望,到院里才听说很严重,已由母亲陪着送去了医馆,母亲留下的丫鬟寒梅传母亲的话,命她不要乱跑。她不想更添乱,也睡不着,于是来到前厅,盼着父亲回家第一眼就能见到,跪在未婚夫庄孝云的尸体前,求他在天之灵保佑。
事实证明,鬼神之说不可靠。
她闭了闭眼,控制不住地想到这里有四具尸体时的场景。
啊。
那时候,那么大的房子,当时好像都快要装不下了。
一种熟悉的绝望感涌上心头。
和宁定了定心神,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一根粗壮的顶梁柱旁。
向前看,两扇贴着福字的木门一左一右大敞着,门前,着一身雪白的少女负剑站着,如高山之巅,积雪融水。她身姿挺拔,四周众星捧月,聒噪叨扰,她全然不为所动,目不斜视,直直往前,盯着房里的三具尸体,神色淡漠自如,那眼神,就仅仅只是在看白布而已。就算人人都可以联想知道,底下的会是尸体。
是宁月晗。
四周众人逮着个穿这身校服的就上下其手,又争又抢,偏生几名与宁月晗同行的小弟子又不敢直接避开,唯恐其冒犯冰清玉洁、遗世谪仙般的师姐。
和宁微微眯起眼睛,对眼前看到的一切略感讶异。
只见前方,混乱中,惊呼中,忽地有一人破开人群,龇牙咧嘴,挥舞着双手,咆哮着往前冲,有人拦她,她全然无视,但论力道她又无法与之抗衡,于是“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如此一番,她仍不死心,伸出两只枯槁似的胳膊,抓着宁月晗的裙子就往下拽。
上辈子她此时刚丧夫丧父,悲痛欲绝,身体虚弱,是几名玄清宗的子弟亲自到她闺房门口求见,她才堪堪搭理几句,自然没见过这一幕。
不过细想来,第一回接触玄清宗众人时,确实没有见到宁月晗。
远处被拽得一边高一边低的宁月晗脸色急转直下,一阵红一阵白,几名弟子见状,连忙伸脚想踢开那女人的胳膊。她却纹丝不动。若是妖怪,直接拿剑劈了就是,可偏偏是个活人,这倒教几人有些犯难:处理活人的经验,压根没有啊!
周围刚刚还往上涌的百姓,这回见这几人下脚心狠手辣,唯恐伤及自己,一边往边上闪,一边有来有回地说着什么“她也是可怜啊。”“唉!”“行了行了!你们到底是来帮人还是害人的?”
此时,女人拼命伸手,捞住宁月晗白裙下的小腿,磨蹭着往前爬。几人才知她并非想要拽下宁月晗的裙子。为首的宁月晗虽脸色难看,但也没有失态,只是冷眼相待。
女人靠在雪白的靴子旁,嘶哑着发出几声咳呛似的声音,忽地呕出一地血,才缓缓抬起头:“……我儿子、还没死。”
“求你,救救他。”
这一眼,和宁想起来她是谁,同时也想起来她儿子是谁。
正在是大堂里面,为首的那具尸体。
不可能没死。他是第一个死的,不可能还活着,换句话说,就算那时是假死,现在也死的不能再死了。和宁的反驳跃然心上。
女人一行清流顺着粗糙的皮肤,落在地上,晕开在血和唾液的混合物里,她一头披散的黑发也落在其中。谈不上是觉得恶心还是可悲。
饶是知道她所说的绝不是真实情况,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仍是让和宁不忍地有几分动摇:万一,真的没死?谁能确定这辈子的情况和上辈子的情况是完全一样的呢?举个例子,她自己不就是个变数吗。
如此想着,正想继续看看事情发展,一个身影忽然撞进她的视野里,蓦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一位腰间坠剑的黑衣少年,手握着一卷纸筒,眉目舒朗,双目炯炯,脚步轻快地朝和宁走来。乍看之下气宇非凡,细看之下英俊风流。若说宁月晗有种鹤立鸡群的疏离感,那这少年则是有种展翅欲飞的自由感。
和宁回望着他,感觉哪哪不对劲、浑身不舒服。
这可不常见。
她自懂事起就隐约知道自己是要长大后是要嫁与庄孝云的,她向来省心,心中对这桩婚事早就默许。因此,十六岁之前,没怎么接触过除父亲和未婚夫之外的男人。话虽如此,或许是没接触过坏人的缘故,在她心中并不认为男女之间有什么特别规矩要遵守,就算对方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她也不会暗自腹诽或是怀疑自己。
但这个人不一样。
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转眼间,少年已经走至跟前,他长得高,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肩宽腿长,径直挡在和宁跟前,占据了她的视野。无法,和宁只得抬头看他,视线聚在他侧脸下颌线的一颗小黑痣上边,听他笑道:“和小姐,借一步说话,方便么?”
他抖开书卷,示意和宁查看其中的内容,和宁只瞧见开头的几个字:栖桐镇溺水案。
心中了然:事还是这么个事,人却不是那个人。和宁记得上辈子来作询问的是玄清宗的弟子,名叫孔溪,贼眉鼠眼,个矮人坏。当然了,最初,他们第一次对话的时候他还是人模狗样的,也正是因此,和宁才记得尤为清楚。
见和宁不答,他垂下眸子看她,神态里掺进几分愁容,道:“我和他们是一道的,你别看我穿的不一样。你看,我也有佩剑。”
说罢,他伸手拨了拨腰间挂着的剑,挠得它前仰后翻。看着一点也不重,和宁却知其分量不轻。
和宁心脏紧了紧,然却不是出于对他的防备,方才有停顿也大多是讶异于历史改变。这会平复心跳,答道:“喔,方便的,我们可以去那里说。”话中,她指着院中远处一侧较为偏僻的回廊,那处有个小凉亭,供夏季游玩作乐。
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一张清凉的石桌面对面坐下。到了此处,耳旁吵闹喧嚣都走远了,总算是落得个清净。
对方坐下,似乎是天生好奇,左右张望,视线在四周粗略扫了个遍,最后落在和宁身上,又是一笑,总结道:“莲叶亭亭,水美鱼肥,好雅致的地方。”
和宁慢吞吞答道:“是家父精心照料的成果。”
相视无言。
对方突然道:“对不起。”
确实很突然。
甚至因为太过突然,和宁听后大脑空白,上辈子的一幕幕涌入脑海,不自觉地盯着对方看,见对方无甚表示,接着才想到原来他是在对提及自己过世的父亲感到抱歉,大抵是怕和宁触景伤怀。
和宁心想:也太过谨慎了吧。
倒也没这个必要。
或许是当年为父亲的离世伤心断肠,头晕眼花,终日噩梦连天,也哭干了眼泪,现在再让她哭哭啼啼,反倒是做不出来了。和宁便向他表示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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