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有重量的。叶葆启推开木窗时,那银白色的光倾泻进来,压在他的肩头,像浸透了黄土的雨水,沉甸甸地渗进布衫里。陕北的夜,静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响,汩汩的,仿佛从远古的地层深处涌上来。

抵达延安第三日,他的眼睛仍有些不适应。不是光线,是那种晕眩——时间在这里失了轮廓,像一匹洗旧了的土布,八十年的经纬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经,哪是纬。宝塔山的剪影在黄昏里蹲坐着,像一头反刍岁月的老牛。延河的水波光粼粼,让他想起小时候祖母铜盆里晃动的灯影。

在陈列馆,他看见一支钢笔。笔帽上有细密的齿痕,像是被什么反复啃咬过。讲解员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只盯着那齿痕看,仿佛能听见深夜窑洞里,笔尖划过麻纸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山峁上野狼的嗥叫。他在笔记本上写:“器物是会呼吸的。这钢笔里,憋着一口未吐尽的气。”

转身时,眼角的余光扫到玻璃上一个人影。灰布衫,模糊的脸。他猛回头,只有几个游客举着相机,闪光灯白得刺眼。可那一瞬,他分明闻见了旧棉布在阴雨天返潮的气味,混着旱烟叶子和劣质墨汁的味道。

“瞅见啥了?”同行的老陈问他。

“风,”叶葆启说,“穿堂风。”

但他知道不是。在青海那些废弃的厂房里,他也听过类似的声音——不是人声,是算盘珠子在黑暗里自己跳动,噼里啪啦,像一场无人观看的雨。

枣园的清晨是被鸟喙啄开的。信天游的调子断断续续,从这道梁飘到那道峁,碎成一片片,落在带露水的草叶上。叶葆启踩着湿漉漉的小径走,老枣树的影子在地上爬,树干拧得像受苦人的脊梁。他伸手摸那些皴裂的树皮,想象许多年前,也许有个娃娃用小刀在上面刻过字。刻的啥?一个“活”字,或是一个“走”字,早被树皮吞进了肚里。

窑洞比想象得更低矮,进门得弯下腰,像给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鞠躬。里头阴凉,一股子土腥气混着霉纸味儿。木板床硬得硌人,煤油灯的玻璃罩熏得昏黄。他没敢碰那灯,只在半尺外虚虚地描摹它的轮廓——仿佛那簇火苗还在,只是睡着了。

“在这儿,写下了不少文章哩。”脸颊红扑扑的姑娘说。

叶葆启忽然想,那些字不是写出来的,是从黄土里长出来的。就像崖畔上的山丹丹,根扎在最贫瘠的土里,开出的花却红得骇人。

他在本子上画了个窑洞,在旁边注:“地方越小,心思越能漫山遍野地长。这是个怪理儿,可在这儿,是真的。”

人都走了,他还留在最后。穿堂风溜进来,灯影在土墙上晃了晃,像在摇头,又像点头。他低声问:“那时候,心里头空不空?”

只有风擦过门楣的呜咽。

去访安塞的老刘,车在黄土褶子里打转。那些沟壑纵横,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又像干涸的河床,等着哪场暴雨来唤醒记忆。叶葆启想起父亲的手——也是这般干裂,掌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和铁锈。父亲修了一辈子铁路,临了握着他的手说:“笔杆子要替哑巴说话。”那时他不明白,现在看着车窗外一坡一坡的绿,忽然有些懂了。

老刘家在沟掌上。三孔新窑,白灰墙晃眼。院子里的苹果树刚坐果,青疙瘩藏在叶子里,羞答答的。老刘盘腿坐在炕上,烟锅子敲得炕沿咚咚响,像在敲一面看不见的鼓。

“早些年啊,”他吐出一口烟,“这山秃得,夜里狼嚎声能扎透被窝。下一场雨,黄泥汤子能把门槛埋了。老话说得好:种一坡,收一车,打一斗,煮一锅。”

老刘说话时手臂挥舞,叶葆启看见他右手缺了根小指。

“修地时让石头啃的,”老刘举起手,像展示一枚勋章,“不碍事。那指头埋在东边坡上了,现如今,那儿长出一片沙棘,秋后红艳艳的,好看得很。”

这话让叶葆启心里一揪。他挪了挪录音笔:“退耕还林后,最显眼的变化是啥?”

“鸟多了,”老刘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各种各样,名儿都叫不全。天不亮就吵吵,比公鸡还准时辰。”又补一句,“沟底也有了水,清凌凌的。我孙子能在里头摸泥鳅——我小时候,那沟旱得张嘴等雨哩。”

老刘媳妇端来蒸枣,枣肉软糯,甜得黏喉咙。叶葆启嚼着,忽然想起陈列馆里那些粗瓷碗——盛过野菜,盛过小米,盛过比粮食更金贵的念想。

老刘忽然起身:“我给同志唱一段。”

他没有伴奏,张口就唱。那声音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带着黄土的腥气,震得窑顶扑簌簌落土。老刘跺着脚,身子摇晃,窗外的山峦也跟着微微发颤。唱到最高处,他眼里有了水光——不是泪,是更深的东西,像地底下渗出来的盐碱水,咸的,涩的,又有点回甘。

那天夜里,叶葆启做了个清晰的梦。

他在无尽的窑洞长廊里走,每个窑洞都亮着灯。有的窑里,油印滚子吱呀呀地转;有的窑里,几个年轻人在争吵,影子投在弧壁上,大得吓人;有的窑里,女人纳鞋底,针穿过千层布,噗,噗,像心跳。

最深的那个窑洞,有个人伏案写字。

他想看清那人的脸,光却突然漫开,淹了一切。醒来时,枕上一片湿凉。窗外月光还满着,满得要溢出来。

他坐到桌前翻开本子。老刘的歌声还在耳蜗里回旋,窑洞的灯影在脑子里晃。他要写的不是报道,是引魂——把散在光阴褶子里的魂,引到日头底下晒一晒。

“在延安,”他写,“我撞见了时间的影子。它们不吓人,只静静立在你身后,看你怎么对待这片被汗水腌透的土地。”

“老刘丢掉的手指,长成了沙棘林。这不是比方,是真事儿——骨血化成了草木,一个人的命融进了大地的轮回。那些文章里的念想呢?是不是也这样变了模样?从纸上的字,变成了坡上的树,变成了苹果,变成了老刘嗓子里那汪又咸又涩的水?”

他写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像在拓碑。

凌晨三点,他披衣出门。小院里空荡荡,月光把地皮漂成银灰色。他点了一支烟——这习惯是西行路上染的,在青海的寒夜里,烟头那点红,能暂时烫破无边的黑。

烟丝在月光里扭成奇怪的形状,先是直直往上,忽然打个旋儿,像个拿不定主意的魂。

父亲的脸在烟雾里浮现。不是病床上那张瘦脸,是更早的,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吆喝的脸。父亲很少提从前,只一次喝了酒,说:“五八年修路,遇上泥石流。三个工友埋里头了,扒出来时,身子还是温的。”父亲说这话时,手抖得厉害,“后来每下雨,就听见他们在山里头喊号子。”

“后悔干这行不?”年轻的叶葆启问过。

“后悔?”父亲瞪大眼,“路通了,火车过去,整个山谷都在颤。那是活的颤,不一样的。”

此刻在陕北的月光下,叶葆启忽然懂了那“活的颤”。老刘的歌声、钢笔上的齿痕、窑洞壁上晃动的影、苹果树上青涩的果——都是同一种震颤,隔着年月传过来。

他掐灭烟头,火星在夜色里划了道弧,灭了。

回屋前,他又抬头看月亮。陕北的月亮真低,低得像挂在屋檐下的南瓜,熟透了,一碰就要淌下蜜来。都说月亮有轻有重,这里的月亮一定最沉——它驮着太多目光:夜里赶路人的目光,母亲等儿归的目光,还有此刻,一个握笔人试图辨认岁月的目光。

去黄帝陵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车过洛川,窗外苹果花开得正盛,白花花一片,像刚下过的薄雪。老陈在副驾上睡着了,鼾声轻轻起伏。

叶葆启想起昨夜写的句子:“念想不是颜色,是温度。在玻璃柜里,它是凉的;在老刘嗓子里,它是烫的;在苹果花瓣上,它是温的——刚好能让种子醒过来的温。”

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信息:“明儿回。带了延安的枣,甜。”

妻子很快回:“儿子画了幅画,等你猜是啥。”

他笑了,眼眶却发酸。这两个月,他走了西边的山山水水,也走了一条时间的暗道。在内蒙古草原,他学会了看地平线——真正的、一无遮拦的地平线,看得人心里发空。在敦煌,他在莫高窟外坐了一夜,听风钻进洞窟呜咽,像无数和尚在念经。在青海的草原上,他躺下看银河,第一次觉得星星不过是些灰尘,而人连灰尘都不是。那些打算盘的年轻人,他们可曾在这星空下,想过红烧肉的滋味?

车颠了一下,老陈醒了:“到哪儿了?”

“快到黄陵了。”司机说。

“黄帝陵啊,”老陈揉揉眼,“咱们这趟,从圣地到祖地,算是把根脉捋了一遍。”

说得在理。叶葆启想。黄帝陵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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