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韫璋提着长枪走进西晋营帐的时,一个身着白色长衫的背影正盘腿坐在地毯上。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身前还有一盆烧得火热的炭火,橘红的火苗窜得高高的,将昏暗的营帐都照成了暖色。

他的身边散落着许多的画。

都是山水画,画风成熟,笔工却又生涩。

山水画中,无一例外,都有一个人。

看不清脸,却能从张张画作中,看出做画人的心血和爱慕。

他动作缓慢,正将一张张将画扔进火盆中。

木春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将画扔进火盆。

门帘掀开带进来的风吹起灰烬,争先恐后得飞向上空。

没了风的鼓动后,又慢慢旋转落下。

“等会儿吧,等我把这些画烧完。”

木春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纪韫璋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长枪缓缓提起,锋利的枪尖抵着他的后颈。

他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似乎看着这個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他以平淡视之。

可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枪杆,指尖泛白,手背青筋爆起,手上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的情绪。

只要他的手再往前寸许,这个挑起两国纷争,让天下生灵涂炭的男人就会死在他的枪下。

“孩子,我知道你想杀了我。”

“这些画,我怕会让她伤心,让我烧干净吧。”

纪韫璋自然知道木春说的她是谁。

“她是我带大的,九岁之前,她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我们走过山山水水,这不仅是我的回忆,也是她的回忆。”

“我已经是罪大恶极之人,她这一生中没能有个好父亲,仅剩的最后一点念想,我不想再破坏了。”

纪韫璋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将手中的长枪后退了寸许。

木春拿起一张画,画中满池的荷,九曲长廊下,一抹身影娉婷袅袅。

不知道他是否回忆了往昔,竟还低低的轻笑出声。

“我记得这是在临安,这是一处私人的园林,我用了两张画才换了一日游园。”

“兰儿还只有五岁,小小的一个,看见莲子就馋了,摘不到就哭鼻子。”

“我便舍下没有画完的画作,去给她摘莲蓬,一个还不行,非要三个。”

“我一头就栽进了荷池里,我满身泥泞地给她们娘俩摘了莲蓬和荷花。”

“为此我得了风寒,在临安停留了整整两个月。”

“后来兰儿再大些了,回忆起这事来,非说是我给她娘采莲花才跌下去的,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说着这里,木春又低低的笑了起来。

“孩子,她性子隐忍,心中便是再有伤痛,也不愿说出来。”

“我知晓她在舅舅家受了委屈,我没有别的东西,受伤前,那点画作好歹还受人追捧,一张能值个千金。”

“所有的画都在她舅舅家中,想着她舅母能看在这些画作上对他们姐弟宽宥些。”

他的声音絮絮叨叨。

营帐外的裴澜定定得立在门口。

里面的人。

在他不是木春的时候,那是她心底的怀念。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可他又已经死了。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为什么不早些出现!

为什么……

“为什么?”

纪韫璋的声音低低的。

他知道这是她心中最大的谜团,她最为敬重的父亲到底是真的另有隐情,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为什么?”木春这回动了,他回头看了眼还手执着长枪指着他的纪韫璋。

他慢慢回过身屈腿坐在地上,似乎看不见近在眼前的长枪,将手中画放在火盆的上方。

瞬间火苗卷噬了画作,化成灰烬。

“因为这张脸,我没有活路。”

说着,他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失去眼珠的眼眶黑洞洞的似乎能将人吸进去。

纵横交错的旧伤,犹如地狱恶鬼一般可怖!只消一眼,就能让人退避三舍。

若是懂器刃便知道,这是并不锋利的器物所伤,发簪之列等器物。

“这张脸的祸,长公主孟运英无视我已娶妻生子的事实,三番五次的侵扰,甚至派杀手至我家中。”

“莪只做了三年官,我们夫妻便带着只有一岁的兰儿辞官远走。”

“我们风餐露宿,生活困顿,我也不敢带着妻女回京冒险。”

“一直到兰儿九岁,有了宽儿我们才回京。”

他将手中的面具扔在地上,冷笑了两声。

“我以为时过境迁,可孟运英这么多年,还是不放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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