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婚
归化城,目前塞外草原上唯一能被正儿八经称作城池的地方。北连大漠,南接京城,恰好是一个交通要塞。
一听见这城名,康熙就笑了:“你倒是会挑地方。”
昔年巡幸蒙古,初至归化城,他便断言此处乃“京畿之锁阴,晋垣之襟带,乌(兰察布)伊(克昭)诸盟之屏蔽,库(伦)科(布多)、乌(里雅苏台)诸城之门户”①。出征噶尔丹之时,也数次驻跸归化城。
指婚之后,四公主便用心钻研蒙古风物之事,他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个向来不出众的女儿竟然能想到这份上。
他兴致勃勃追问:“你倒说说,为何在此建府好。”
暮雪道:“此城称得上塞外草原要道,无论是去喀尔喀还是旁的地方,都方便。何况,此地为距漠北最近的驻军之地,以此为犄角,向北扩至喀尔喀王廷,最省力气。”
“既有驻军,则必有运输物资之道,建筑公主府所用之人与物,皆可运输于此。”
想了想,这些似乎不够打动人,于是又补充道:“儿臣若有公主府于此,则所携陪嫁人口皆至此城,人多则兴旺,必定兴此城。此城越兴,则我大清于大漠之势力越盛。”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不再言语,只拿一双眼望着康熙。
康熙笑吟吟地说:“不错。”
他想了一想:“只是建公主府一事,牵扯众多,还得从长计议。”
说了一大串话,只换来“从长计议”四个字吗?暮雪一下子泄了气,垂下脑袋。
果然还是太鲁莽了,不如不说。
“又在自省了?”
这声音忽然离得很近,暮雪从沮丧里回神,发现康熙竟已站在她面前。
“你们这些孩子,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足。四阿哥遇事容易急躁,你呢,遇事忧思过重、不敢言。”
康熙又问:“你方才可是在懊悔,不该吐露真言?”
……
还真是。
只能说不愧是在皇帝堆里也能排得上名次的康熙,见微知著的本领确实没话讲。
暮雪迟疑着点点头。
康熙语重心长道:“言之,则事成尚有望;不言,则全然无可能。你能来找朕,已是长进了。”
意料之外的肯定,暮雪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方才怕极了吧?别说声音了,你指尖都在抖。”康熙好气又好笑,“朕有那么吓人?”
暮雪原先点头,听到后半句,又摇头。
康熙笑出声来:“你看,真说出来,也就没那么怕了。你啊,别老是吓自个儿。跟阿玛过来。”
言毕,他踱步至东梢间,暮雪亦步亦趋跟着。
此间乃是做书房用,陈设一张紫檀木大案,文房四宝皆备齐。
暮雪见康熙似有写字之意,立刻上前,铺纸研墨。
墨锭研磨于砚台之中,清水化开墨色。
康熙沉吟片刻,道:
“朕曾送给四阿哥四个字,‘戒急用忍’。今日,朕也送你四个字——”
他提笔悬腕,写下力透纸背四个大字:
“敢想敢为。”
搁下笔,康熙对暮雪道:
“公主府一事,朕记在心上。莫担忧了,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娘子。”
暮雪的目光从墨痕移到康熙身上。
平生第一次,她细细打量他,不是臣子看皇帝,而是女儿瞧她的父亲。
他四十四岁了,额头宽、眼仁黑,左右脸颊处有浅浅的痘痕。
这样的痘痕,她的右脸也有一处淡淡的,这是他们都熬过天花,活下来的印鉴。
是君也是父,是父也是君。
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学。
暮雪屈膝谢恩:“多谢阿玛教我。”
那副字,被精心装裱起来。
南窗下,暮雪很小心地将黄底绫布卷轴展开来。
她望着那字迹出神,好一会儿,从旁边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比画着,意欲仿写。
然而总是照虎画猫,这张不好,那张也不好。
索性不看那字,暮雪静了静,以她擅长的方式,提笔将“敢想敢为”四个大字写下。
笔墨淋漓,尽付诸于纸端。
近乎草书的汪洋肆意。
是了,何必如此畏首畏尾、牢骚满腹。事在人为,即使不成,又如何?
大不了,也就是像康熙晚年那些被厌弃的阿哥们一样,被圈禁。那也没差。
即使是死了,万一撞大运穿回去了呢?反正她之前也常常想死,殊途同归。
暮雪的心意一变,连带着神气也不同起来。
甚至有闲心欣赏一下公主礼服。
内务府送来了好些件袍服,貂皮的、灰鼠皮的、狐皮的。多是鹅黄五彩地,也有大红色、月白色。以成婚礼当日,所着吉服最为华贵。
暮雪一身香色吉服袍,穿石青色吉服褂,缎面上绣五爪正龙,额外滚了一圈珍珠。颈部戴珊瑚朝珠,行走时轻轻晃动。
拜别太后、拜别皇帝,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翊坤宫。
说完了理应说的吉祥话,宜妃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烦心事,只管来信,额娘和你几个兄弟都在呢。”
说着这话,宜妃已悄悄红了眼眶。
这一来,倒弄得暮雪有些想落泪。眼前氤氲起一层雾气,她哽咽道:“多谢额娘这些年的包涵和照顾。您别担心,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很好。”
说着,跪下真心实意磕了个头。
旁边的女官命妇都劝:“该走了,别误了吉时。”
漫长的礼仪,跪、拜,跟着指引女官从这重殿宇走向下一重。
按旗人习俗,婚礼是在夜里进行。天已全黑,重重宫阙、人影瞳瞳,盏盏宫灯将夜色晕染成绯红,光影摇曳,若是忽略这一身华贵行头的重量,暮雪当真疑心自己在梦中,真像梦一般飘飘忽忽。
也不知捱了多久,总有一两个时辰,她终于被引到了一重宫门处。
暮雪抬眸,瞥见宫墙外的一角星,人止不住激动起来。
终于,要到紫禁城的尽头。
风浩浩吹过她额前的几丝碎发,当真出了宫门那一刻,整个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像是蒙尘日久的玻璃忽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鹅黄绸缎轿帘都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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