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胜男承认,有些人的天赋就是会点在不同的地方。
比如她,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力和对传统武学的领悟。不自夸地说,她在习武一途上绝对是一点即通,悟性极强。
所以上天是公平的,为她打开了这扇窗,却顺手关上了她学习古文的大门。
她盯着那一行行篆刻在竹简上的古字没多久,就觉得消失了一晚上的睡意全部被那一行行古字捡回来了,眼皮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起来。
她努力地与那股突然袭来的倦意做抗争,脑袋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贴近桌面,直至最后终于落在了胳膊上。
玉公子听见对面微微响起鼾声,停下了手中的狼毫抬头,就看到云胜男已经沉入了香甜的梦中。
少女还有些稚气的脸颊被胳膊挤出隐约的婴儿肥,看上去既天真又无邪。只是她的眉宇微蹙,像是锁着些化不开的愁绪。
玉公子继续垂眸,笔法稳健地将书案上的帛书写完,晾干墨迹后才将其折叠收好。
随后他起身为云胜男披了件外袍,又从她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只木盒,回到书案前打开木盒,数出五十根蓍草。
他随意挑出一根置于案前,再将其余的四十九根蓍草重新排列整理。
所谓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也是蓍草占卜的起手。以那一根蓍草代表太极,与其他蓍草分开,意味着从混沌中分化阴阳。
紧接着,他又将那四十九根蓍草随机分为左右两组,从右组取来一根夹于左手小指间,再将左右两组蓍草分别以四根为一组计数,余数夹于手指间。
如是重复三次,便定一爻。每爻三变,形成一卦。
玄甲走进房中的时候,正巧见到玉公子在解卦。才要开口,便被玉公子抬手无声地拦住了。
他顺着玉公子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云胜男正趴在矮桌上睡得香甜。而她肩头,还披着一件暗青色的外袍。
玄甲默了一瞬,放缓了脚步走到玉公子身边。
玉公子盯着书案上的卦象不语,沉吟良久,才从衣袖中抽出自己方才写的书信交付给玄甲:“明日把这封信送给大巫。”
玄甲闻言,垂眸应是,又小心地将那份帛书贴身藏好了,这才压低声音询问:“公子为何事起卦?这最后一卦竟暗藏杀机。”
玉公子随手扰乱面前的卦象,淡淡道:“闲来无聊罢了。”
玄甲见状,又笑嘻嘻地追问:“那卦象何解?”
玉公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聒噪,你既这么好奇,不如让你同玄乙换一换差事?”
玄甲立刻拱手告饶:“抱歉公子,属下再不敢胡言了,您就饶过我这一遭吧。”
见玉公子只低头整理书案上的蓍草,玄甲眼珠一转,忽又低声道:“公子,我打听到祭巫殿主此次破例让妘昭姑娘晋升一羽祭巫,是为了让她有资格前去国祀大典献舞。但我却觉得,此事蹊跷。”
玉公子语气平静地反问:“有何蹊跷?”
“你看啊,她那位好侄女儿一直想借着巫神宫这条路子成为王后,国祀大典乃是露脸的好机会,若是借着献舞的机会在大王面前脸,不是正好遂了她们心意么?”玄甲低声说出自己的疑惑,“这等好事,她怎地不安排给姜萝,却偏偏让与姜萝不睦的妘昭去?”
玉公子动作优雅地将所有的蓍草收入盒中,淡淡道:“祭巫殿主想要的可不是这个机会,她的确是想要姜萝入宫,但是她们背后的虢国,要的却是属于王后的权利。”
按照虞朝祖制,王后是虞朝天子的辅君,同天子一样拥有军权和掌控朝政的权利。
自从先王后病逝之后,虞天子便借此机会收回了辅君之权,再也未立新后。如今的后宫前朝皆由他一人主宰,后宫设有妃嫔三千,朝堂由他乾纲独断,正是人生得意时。
九五之尊的天子,恐怕不会因为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而轻易将大权拱手相让。
“姜萝小姐的确貌美,”玄甲给出了客观的评价,却又话锋一转,“只是和妘昭姑娘一比,就少了些灵气,恐怕大王也不会因为她那张脸就娶她为妻。”
不是玄甲瞧不起姜萝,只是她的身份地位在列国之中虽算尊贵,却也没有尊贵到值得虞天子为她放弃手中权力的程度。
玉公子示意他将书案上的蓍草收起来:“单是一个虢国自然不够,但如果再加上预言中的‘神女’身份,这份量就足够了。”
“可我看那姜萝小姐的模样,怎么着也跟谶语中的‘神女’扯不上关系。”玄甲想起姜萝那张娇艳明媚的脸不觉摇头。
姜萝虽然长得漂亮,但脸上永远都带着傲慢的神情,实在是与壁画中神女端庄优雅的模样差距有些大。
说着他将木盒放回原处,经过云胜男身边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小声道:“要说妘昭小姐是神女,我还能信几分。”
玉公子的目光扫过还趴在桌上睡觉的云胜男,淡淡道:“对于天子来说,真正的神女是谁不重要,大巫说谁是神女,谁就是。”
玄甲的表情就更放松了:“大巫必然不会看上姜萝小姐,除非是哪一日祭巫殿主做了大巫......”
话音未落,他自知失言,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再不敢发出半个音节。
偌大的书房里瞬间变得格外寂静。
云胜男悠长的呼吸声也被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玉公子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的桌面上轻轻点了一点:“你先下去。”
玄甲这回彻底老实了,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安安静静地退出了书房,顺手关上了房间门。
房间中再次变得落针可闻。
玉公子优雅地用手撑着下颌,盯着呼吸逐渐变得短促的云胜男,片刻后淡淡道:“醒了就别装了。”
云胜男的身体一僵,犹豫了片刻后才抬起头,活动活动被自己压得有些酸麻的胳膊,干笑一声道:“失礼了,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天都快亮了,我还是先告辞吧,都打扰您一夜了。”
玉公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外头的天色:“无妨,再有半个时辰天才亮。卯时禁宫外的禁卫会交班,中间会有人进来送食物。届时你可混在那些奴隶之中一同出去。”
云胜男站到一半又默默坐了回去,顺势拢了拢肩头的青色大氅。
她依稀记得,这件衣服在她睡着之前还披在玉公子身上。
那大氅大概是用兰草等香草香料熏过的,闻着有股子琥珀、雪松、香草混杂的冷香,清浅淡雅又不至于像姜萝的被子那样香得让人头昏脑涨。
于是她又凑上去嗅了嗅,问道:“不知玉公子使的是什么香料,闻着还怪舒服的。”
玉公子挑眉看着她贴近大氅嗅闻的动作,片刻后才平静回答:“我素日并不使用香料,许是平日服用的药熬煮出来,会有些异香沾染在身上。”
云胜男听得有些想笑,她猜玉公子大概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使用香料,才会推托是药物的缘故。这又不是红楼梦,玉公子吃的也不是冷香丸,怎么吃了药还会有体香么?
不过既然对方不说,她也没再追问,只是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当是香料,想着我也去配一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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