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颓当简短的一番话,却是让殿内汉家君臣陷入了沉思。
——如今汉室,与匈奴直接接壤的区域,东起燕国右北平郡,西至北地、陇右之交;
自东而西,先后有燕国、代国,以及上郡、云中郡,代郡、北地郡、陇右郡、与匈奴人掌控下的草原直接接壤。
其中,位于最东部的燕国,及位于最西部的陇右郡,战略处境相对安全一些。
前者是因为气候太冷,且战略位置不算关键,属于匈奴人得不偿失的进攻方向;
后者则是只有西北区域,一小块位于河西走廊门户外的狭小区域与草原接壤。
若非秦汉之交,华夏文明失去了草原上的塞上明珠:河套,陇右甚至都算不上边郡,而是实打实的大后方。
除去这两个区域,以及自边墙北出百十里,如钉子般扎入草原的‘飞地’:云中郡,其他边墙郡国,理论上都有可能成为匈奴人的进攻方向。
其中,战略价值最大、最值得匈奴人攻击的防线,无疑便是李广驻守的雁门郡,以及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
“难怪老爷子当年,非要急着在这两个郡安排大将。”
“老爷子,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啊……”
堪舆前,刘荣双手背负于身后,面色说不出的阴沉。
而在刘荣身后,郦寄、韩颓当等一干将领,则是在短暂交换过意见之后,便迅速达成一致。
“时值腊月凛冬,纵是那狄酋军臣要出其不意,也必定要选择相对没那么寒冷的趋于叩边。”
“排除到燕国,以及魏尚驻守的雁门方向……”
“——毗邻河南地的北地、陇右二郡,当是军臣的不二之选!”
“再加上当年,太宗皇帝年间那一战,走这个方向,匈奴人也更有把握一些。”
“反观我汉家,在北地、陇右方向的防备,非但不比太宗皇帝时更强,反倒因为孝景皇帝调边卒戒备关东诸侯,而更弱了三两分……”
郦寄难掩忧郁的话语声传至耳中,刘荣面色不由得又是一沉。
河南地,便是后世人认知中的河套地区。
因其位于大河,也就是黄河以南,而被这个时代的人称之为:河南地。
而河套地区,之所以会被称为草原上的塞外明珠,正是因为相较于草原其他区域,乃至汉家的北方边境,河套地区气候更为温暖、更适宜生存。
匈奴的强大,也正是建立在秦廷自北方收缩兵力,使得匈奴人平白得了河套的基础之上。
——有了河套,匈奴人便有了丰富的水源和草场,以及草原独一无二的过冬圣地。
如此说来,匈奴人从河套方向而来,进兵汉家北地、陇右二郡,也确实算得上是不二之选了。
因为无论叩边与否,匈奴单于庭此刻,都必定在和河套准备过冬。
反正都在河套了,就近走一趟北地、陇右,对匈奴人而言,完全就是捎带手的事……
念及此,刘荣便缓缓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宦者令葵五。
“近几日,北地就没有奏疏送到?”
闻言,葵五只喊不迟疑摇摇头。
刘荣又不着痕迹的望向郎中令周仁,得到的答案却依旧是否认。
便见刘荣忧心忡忡的回过身,皱眉望向弓高侯韩颓当。
“若匈奴人果真打算自北地、陇右而来,程不识本该有所察觉。”
“毕竟匈奴人再怎么轻装简行、再怎么兵贵神速,也总归要调运军姿。”
“——尤其是战马所需的盐,以及靠近水源的后方营地。”
“数万,乃至十数万骑兵调动聚集,这么大的动静,程不识总不至于完全察觉不到?”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当即露出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在刘荣的再三催促下,才总算是道出了自己掌握的情报。
“程北地,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了……”
“前几日,程北地与臣往来书信,说是今冬,北地恐怕并不太平。”
“只是匈奴人终究还没有大军压境,程北地纵是有所察觉,也仍不敢断定此事。”
“尤其孝景皇帝调边郡以戒关东,程北地担心陛下手中,也没多少兵马驰援边郡……”
韩颓当话音未落,在场众人便纷纷皱起了眉头,虽然没人开口说话,但大家心中所想,却也都已是写在了脸上。
——孝景皇帝调边军以戒关东,说不上是对是错;
只能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从久无战事的边墙调兵,来镇压暗流涌动的关东,确实是最省事省力,乃至当时唯一可行的方法。
但吴楚之乱平定已经过去三年,曾因诸侯叛乱而陷入动荡的关东,也早已经重归平静。
反观北方边墙,边防力量本就处于堪堪能抵挡住匈奴人大举犯边——甚至是只能勉强保证边墙不至于糜烂的程度;
又被孝景皇帝抽走了相当一部分兵力,无事还好,一朝有外敌入侵,这便当即是捉襟见肘。
想程不识堂堂一郡之守,吴楚之乱时,手下掌握几万兵马的宿将;
如今在北地,面临着匈奴人大军压境的状况,手下却只有四千兵力可调动……
“朕怎记得孝景皇帝曾说,我汉家北墙戍卒,足有二十万之众?”
思虑良久,刘荣冷不丁发出一问,眉宇间也莫名带上了些烦躁。
“纵是我汉家北墙东西万里,也不至于二十万戍边卒,到程不识手里便只分到四千?”
听闻此问,在场众人不由得一阵苦笑连连。
最终,还是由老好人:榆侯栾布站出身,为刘荣讲解起了個中内由。
“陛下,有所不知。”
“我汉家,说是边墙有二十万边郡卫戍,但这二十万,是将燕、代、赵三国兵马,以及边郡的郡、县兵马都计算在内的。”
“——截止吴楚七国之乱时,周亚夫的太尉府所得到的数字:燕国、代国,各有戍边卒两万,外加郡、县兵,及青壮乡勇三万。”
“如此,单只是燕代二国,便占了我汉家二十万戍边卒的一半。”
“再加上赵国,有直属赵王的兵马两万,又郡、县兵马乡勇两万——单只是燕、代、赵三国,这便已是十四万兵马。”
···
“另外,魏尚的云中郡,也有兵马五千、郡县乡勇五千;”
“除去这共计十五万,余下五万,由北地、陇右、上、代四郡各得一万余。”
“——北地郡守程不识,是有上万兵马在手的。”
“只是这上万兵马,有过半都是郡、县兵,若是尽数调用,则郡县地方必生祸乱。”
“为地方郡县安稳,郡县兵便非万不得已之时不可抽调。”
“如此一来,程不识可以用来抵御匈奴的兵马,便只剩北地都尉部,那四千多戍边卒了……”
听到这里,饶是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刘荣也终是不得不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这很操蛋;
却也很合理。
如果汉家真有二十万边防部队,且这二十万人都要长安中央养,那别说什么文景之治了——单就是这二十万边防部队,也早就把汉家给吃没了。
事实上,即便是有燕、代、赵三国,以及边防各郡,承担起了这二十万边防部队的相当一部分供养成本,光是剩下的三五万兵马,也依旧让长安朝堂亚历山大,甚至一度直呼供养不起。
原因很简单:不同于叛乱爆发时,长安中央派出的平叛大军,边防部队,是绝对意义上的常备武装。
二十万常备武装,什么概念?
单就是一年的军粮,便是五百万石粟,价值超三万万钱!
吃的主粮就是三万万钱,再加上其他消耗,如盐、醋,衣、褥;
——这都还没算军费的大头:武器军械!
林林总总算下来,二十万常备武装,怕是汉家要把农税、口赋收入的八成以上砸进去,才能勉强维持。
如今汉家,农税、口赋几何?
截止去年,即先孝景皇帝六年,汉家岁得农税共一千八百余万石粟,外加口赋十二万万钱。
——没办法,太宗皇帝定下的税、赋标准,农税三十取一,口赋每丁四十钱;
在这样的超低税、赋比例下,能有这不到二千万石粟、十多万万钱,都已经足以被史家称为‘文景之治’,乃至华夏文明封建史上的第一个盛世了。
而这一千八百万石粟,地方郡县要截留三成,来作为地方未来一年的运转经费;
剩下的七成,也有大半要用于发放官员俸禄。
这就好比后世的年轻人,一个月拿个万儿八千,看似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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