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卿平身。”
殷红纱幔随微风飘摆,光影流转。
朱昱修坐下扫了一眼,发现今日文官的队列与平时有些不同,第一排中多了郑国公姚澈,第二、三排也多了几个他没见过的人。
鸿胪寺卿出列奏报入京官员。
浙东布政使潘明乐、浙东织染使林倜、杭州知府、湖州知府皆在其中。
朱昱修道:“今日有何事要议?”
陆洗清了清嗓子:“陛下,臣有本奏。”
殿中十分安静。
前排几人的脸色晦暗不明。
陆洗道:“启禀陛下,京中闻讯,浙东湖州官局某些官吏蓄意囤积丝料,致使市价紊乱,后为止仓储之损耗,又将丝料烧毁,所幸布政使潘明乐有先见之明,派官兵制止,才挽救半数。”
朱昱修道:“谁让湖州官局这么干的?”
陆洗道:“郑国公姚澈。”
伴随着衣带之间金钩玉珩碰撞的脆响,又一人站出队列。
姚澈抢道:“陛下,湖州官局隶属于浙东织染局,此事乃浙东局调度无方所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朱昱修见许多官员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林佩,遂问道:“左相,浙东织染局如今谁人管事?”
林佩用平静的语气表明态度:“浙东织染使乃是林倜,鸿胪寺卿适才报过了。”
林倜咳嗽一声,把皇帝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陛下,臣就是林倜,臣并没有让下面的人囤积丝料,奈何江南官局半数以上由郑国公的本家掌控,他们阳奉阴违,臣力不从心啊。”
朱昱修听到这里只觉一团乱麻,已经捋不清其中的关系。
“陛下,然事情毕竟已经发生,臣不推卸责任。”林倜耐不住性子,补充道,“臣甘领惩罚。”
朱昱修道:“郑国公,林倜说的是真的吗?”
姚澈叹口气,颤颤巍巍地摇头道:“陛下,老臣上了年纪,平日在家只烧香敬佛,其余的实在是不知啊。”
陆洗道:“嘴上说不知,心里就真的不知吗?”
姚澈站在那儿,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陆洗上前道:“陛下,臣要参郑国公蓄意囤积丝料、阻挠官私合营、庇护纵容亲属行凶杀人。”
朱昱修道:“有证据吗?”
陆洗斩钉截铁:“有。”
一个有字振聋发聩。
姚澈眯起眼,缓缓转过头。
钲响。
侍卫带人。
老妇在孙儿和儿媳的搀扶之下缓缓走来,每隔十步便跪地对天家行一次大礼。
另一边,犯人王良、薛超等被麻绳捆着,由柳挽押送到御前。
朱昱修欠身:“发生何事了?”
老妇人吓得面色苍白,不敢抬头:“草民……”
陆洗道:“阿姥,你有什么冤屈,都说出来吧。”
老妇人听到陆洗的声音,抓着救命的稻草,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回,回陛下,湖州官局贴出招工告示,因我家出价最低,所以拿到了两千匹花罗的单子,谁知交货之时,织作王良百般刁难,见我儿不肯屈服,竟雇凶取我儿性命。”
尧恩命刑部官员现场确认从案发地带来的卷宗和证物。
大理寺、都察院在旁监察。
刀具、衣鞋、赃物、名册摆到御前。
蜡泪沿着烛台落下,伴着殿中断断续续的抽噎。
除丁茂遇害一案,另有奸杀女工、虐待劳工致死、贪赃被告杀人灭口,都是铁证如山的命案。
姚澈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陆洗道:“王良,你记恨丁茂抢夺了本该由你支配的饷银,更不想从此以后被私营作坊分走官局的油水,所以雇江湖浪客杀人,恐吓民众,影响恶劣,十恶不赦,可还有什么辩解吗?”
王良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疲倦,张了张口:“我认罪,只求给我一个痛快。”
陆洗道:“薛……”
“冤枉!”薛超拽着绳子往前爬,伸手去扯姚澈的绶带,哭喊道,“舅老爷救救侄儿,侄儿不想死啊!不都是你教我们这么做的吗?!”
姚澈一脚踢开:“放肆,我根本都没见过你。”
朱昱修道:“右相,你帮朕捋一下什么关系。”
陆洗应道:“湖州织作王良和宁波织作薛超二人乃是连襟,薛超乃姚澈的外侄儿,自古以来杀人偿命,王良、薛超等罪大恶极,当于朝阳门外斩首示众,至于郑国公姚澈亦有失察之罪、纵容包庇之嫌,臣认为应彻查江宁、浙东两处织染局,清其党羽,永不录用。”
姚澈几乎是立刻做出回应:“陛下,老臣的确与薛超沾亲,但蓄意囤积丝料、包庇罪犯这些实在是欲加之罪,老臣已经两个月没出过府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老臣冤枉啊。”
百官议论声顿起,气氛焦灼。
朝堂议事毕竟不同于衙门断案,皆知陆洗想从姚澈手中夺取江南一带的织造经营权,然而姚澈乃开国四大功臣之后,身份地位摆在明面,如果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的确没有办法定罪。
姚澈等了一阵子,忽然拿衣袖擦眼睛。
朱昱修等着有人能打破局面,尚且还不想决断,就随口问姚澈为何流泪。
姚澈哑着嗓子:“老臣受些委屈倒是没什么。”
陆洗道:“你还委屈了?”
姚澈道:“唉,只怕陛下年少,被奸臣蒙蔽了双眼。”
议论声戛然而止。
姚澈从袖中拿出一道很厚的奏本:“陛下,臣也有本上奏,事关右丞相陆洗的出身。”
朱昱修噗嗤笑了出来:“你说说,看他是不是狸猫转世。”
姚澈一怔,扶冠定了定神,叙述道:“臣曾听闻传言,但不敢妄下定论,所以派人前去考证,竟然真的从密县和云县两地的县志中发现了端倪,嵩元之末朝廷与鞑靼割地议和,三百流民向南迁徙路过两县,其中就有一支陆姓族人,但奇怪的是,密县县志记载中主人陆乙已成家,可到了云县,竟突然变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有几个在当地落脚的流民后来作证,是个奴隶半途中把主人陆乙杀了,抛尸荒山,靠顶替主人姓名脱离奴籍,这个人……”
陆洗闻言,唇角微微抽动,眼神闪避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瞬间让姚澈产生成了一种感觉——对方在害怕。
“这个人,不,应该说这个奴隶,他就是如今的中书右丞相定北侯陆洗。”姚澈深吸口气,抬起头道,“陛下,臣参陆洗杀主盗名、结党营私、为官经商、侵吞国本。”
朱昱修用手托着下巴:“右相参你摆了这么多人证物证,你参他也要有证据才是。”
姚澈道:“老臣没有他那通天的手眼,只派人去誊抄了两地的县志,可引以为证。”
朱昱修道:“好,呈上来吧。”
两本厚实的蓝皮册簿放到了御案上,展开有折痕的纸面,红色小点标出了关于陆乙的句子,一本写流民陆乙是四十岁,一本写是十四岁。
朱昱修皱眉道:“这可信吗?”
尧恩道:“回禀陛下,县志未可全信,臣已着人去黄册库调密县和云县的详细档案。”
朱昱修看了一眼陆洗,神色有些忧虑,怕自己问多了。
黄册到,刑部翻开查阅,众人屏息凝神。
姚澈侧过脸,想好好欣赏一下陆洗这时的表情。
不料陆洗也正盯着自己,而那眼神,仿佛在看垂死的蜉蝣。
“陛下。”尧恩清了一下嗓子,指着字句念道,“黄册确有记录,但是,两地所报当年流民名录之中,猎户陆乙都是十四岁,没有写四十岁的。”
“什,什么……”姚澈的身子坠了一下。
他是这时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花重金雇佣的探子找来的关于陆洗出身的疑点,其实全都是陆洗为他设的局,陆洗正是料定他会病急乱投医,才给他送上了这“灵丹妙药”。
朱昱修道:“哼,所以闹了半天,是郑国公你自己捏造县志诬陷陆相?”
姚澈道:“陛下!老臣还能说出一个商号,如果三司查下来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老臣愿以死谢罪!”
朱昱修道:“商号叫什么?”
姚澈举起奏本,一字一顿:“飞蓟堂。”
御座之前的烛火随风晃动。
机锋交错。
殿中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
如果姚澈不上后面这道奏本,只是装糊涂装委屈,结局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局外人不知道的是,姚澈之所以反咬,不是气急败坏,而是因为其核心利益已经被触动。
他想要陆洗为自家亏损的百万两白银付出代价,于是捅破窗户纸说了几句真话,以为凭祖上的爵位可以扳动陆洗的相位,却不料正是这几句真话,从上至下开罪了皇宫、工部、户部到地方布政使、知府、漕运司、市舶司,终给他招来大祸。
“陛下,姚澈这是狗急了乱咬人。”董颢开口就是一句重话,“纯属胡编乱造。”
杭州、湖州的二位知府言辞恳切:“臣等只听陆相说过海上贸易之利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除此之外从未与陆相有越格交往,更未见其结党营私、侵吞国本之举啊。”
浙东布政使潘明乐皱眉道:“陛下,姚澈这是栽赃陷害国之栋梁,其罪大焉!”
林倜怔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陆洗送给自己的那幅“软玉如金”,此时,名单上的一笔一划全都舞动了起来,化为豺狼,化为虎豹,一同撕咬着砧板上肥美的肉块。
国公的爵位在当权者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一时之间,官员群起而攻之,戳着姚澈的脊梁就是骂。
“你,你,你们……”一句一句厉声谩骂,骂得姚澈年近花甲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十三岁的小皇帝尚且看不透这出戏,只能听朝堂之上众臣的说词。
朱昱修道:“郑国公,朕也很想信你,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你不对呢?”
姚澈道:“陛下,臣愿指天发誓,若有半句欺瞒,臣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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