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太宰治去吃了喜欢的蟹肉罐头。这简单的事情却耗费了他许多的时间,因为他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只是用双腿,一步一步,从安静的海港区走向喧嚣的市中心。距离被他的脚步无限拉长,时间的概念也在变得模糊。
收敛了所有属于里世界的危险气息后,他只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头上还缠着绷带的普通青年,一个在繁华都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被匆忙人流忽视的奇怪的人。
他将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无声地在这座城市里穿梭着。
到达目的地后,他勉强塞下一点食物,只觉得味同嚼蜡,最爱的蟹肉罐头也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它应有的美味。
等吃了东西,他又沿着漫长的路,一步一步地走回那个临时栖身的、散发着铁锈和海水咸腥味的废弃集装箱。一来一回间,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
该处理的事情,都已经确保完成。不该处理的事情,他也悄悄动了些手脚,只待未来在某个需要的时刻发挥作用。其余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接下来的时间,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他走向附近的某处海边。这里不是游人如织的旅游区域,而是一片荒凉的未开放区域,布满嶙峋礁石。
夜幕低垂,四野无人,只有海浪不停歇地拍打着岸石的单调轰鸣声。
他站在潮湿的沙砾上,冰冷的海风呼啸着灌满他的风衣,衣摆猎猎作响。他闭上眼睛,任由着那带着咸腥和寒意的风扑打在脸上,拂乱他额前的碎发。感官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敏锐——风声、浪声、脚下沙砾的触感……一切都是如此清晰。
此时的天空是沉郁的暗蓝色,黄昏的最后一丝暖色也早已被夜晚吞噬殆尽。
太宰治缓缓张开了双臂,迎着凛冽的海风,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朝着那片黑暗的、涌动的海洋走去。
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了潮湿的沙滩上,一路蔓延,直至被不断上涨的潮水抹去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冰冷的海水先是漫过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接着是小腿、膝盖、腰腹……身体被那沉重的、带着盐分的液体一点点包围、吞噬。他没有任何抵抗,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顺从,任由自己成为大海的一部分。
他慢慢地下陷、下陷,最后连飘在水面上的头发也被海水吞噬殆尽。
窒息感逐渐占据他的喉咙和胸腔,海水疯狂地涌入鼻腔、口腔,带着灼烧般的刺痛。肺部如同被点燃,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本能想要呼吸的抽动,都换来更汹涌的海水和更剧烈的痛苦。剧烈的头痛也随之袭来,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
……真讨厌啊,疼痛。
这个念头清晰地划过即将被黑暗淹没的意识,他的眼睛也开始变得模糊。
水,冰冷而蛮横地入侵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没有任何求生本能驱使的挣扎,只是放松了每一寸肌肉,任由重力拖拽着他,朝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沉沦下去。
大海的深处,是绝对的黑暗。在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寂静和能将人碾碎的水压。他知道,这里将是他永恒的归宿。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突然想到,自己和和某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做了好几年的搭档呢……
虽然是在梦里。
那个世界的一切,真是真实得过分啊……织田作,应该也在那边的某个角落里,幸福地写着他的小说吧。
没能看到结局,稍微…有点遗憾啊……
太宰治如此想着,脑子里面又随之冒出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来。他的身体此时已经沉没黑暗,失去意识前他一直看着海面,暗色的海面。
在彻底昏迷前的最后几分钟里,奇异地,他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从此以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痛苦,也没有期待。只有绝对的、令人心安的沉眠。
他缓缓地闭上了那双曾映照过世间无数黑暗与荒谬的鸢色眼眸。
……
…
一切都结束了。
从此,所有的喧嚣、痛苦、羁绊……还有其他的一切,都再不会与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关联。
太宰治从未想过,当自己真正决定赴死之后,竟然还会有醒来的机会。
他的意识逐渐回笼,本该彻底停机的大脑,在某种强大的外力刺激下,不情不愿地重新开始转动,挣扎着为这个本该死透的意识分析着当下的处境。
然而,混沌的思绪还没来得及拼凑出任何有效的结论,一个声音,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的声音,穿透了意识的迷雾,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边,正一声一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喂,太宰!太宰治!醒醒!混蛋,别死啊!听见没有!!!”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
是谁,谁在叫他?在这个连意识都不该存在的地方?
紧接着,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带着惊人的热度,紧紧地贴上了他的额头。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温暖。恍惚间,似乎听见了神明的呢喃:“混蛋,别死啊!”
然后他就又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恢复意识时,太宰治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刺目的白炽灯光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感官迟钝地恢复着:消毒水特有的刺鼻气味钻入鼻腔,身下是柔软却陌生的床铺触感。他微微转动眼珠,看到自己身上被换上了一套蓝白条纹的病服。头上的绷带依旧缠绕着,右眼也仍然被熟悉的厚厚纱布覆盖遮挡。
他看着周遭的一切,鸢色的眼眸微微睁大,里面是一片空茫的、近乎呆滞的困惑。
……怎么回事?
他能百分百确认,自己当时选择的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获救的可能性绝对是零。所有可能影响他计划、有能力且有可能阻止他的人——无论是出于职责、监控还是某种可笑的“情谊”——都被他用精心设计的或大或小的事件牢牢拖住,困在远离那片死亡海滩的地方。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所以,他这是,到了极乐世界吗?
可是,为什么......
迟来的痛觉像蛰伏已久的毒蛇,猛然苏醒,一口咬在了他的神经上。剧烈的、仿佛要裂开的头痛袭来,让他瞬间闷哼出声,眉头也随之痛苦地拧紧,本能地抬起无力的手捂住了仿佛要裂开的额头。
就在这时——
“咔哒。”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太宰治勉强移开捂住额头的手,忍着剧痛,顺着声音的方向,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去。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这人的肩头随意地披着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外套,内里的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标志性的赭色发丝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依旧醒目得刺眼。
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太宰治那因痛苦而紧缩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充满了纯粹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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