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炎帝原在乾清宫东暖阁里看经书,只半晌过去,经书堪堪翻了三页。
他擎等着那胆大包天的奴才过来负荆请罪,再好生问问她,究竟是何缘由敢擅离职守。
不多时,却见王问行进来,躬身提醒:“主子爷,已到时辰,该往奉先殿去了。”
昭炎帝这才想起今日的定例。
奉先殿是宫中专供祭祀皇室祖先的家庙,年节期间,每日午后皇帝都需亲至行礼。
向列祖列宗的神位敬香、奠酒、进献时新供品,以示孝思不忘,祈求祖先庇佑江山社稷。
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耽搁不得。
御辇仪仗从乾清宫起行,一路肃静,穿过重重宫门,抵达位于紫禁城内廷东路的奉先殿。
殿内庄严肃穆,香烟缭绕。
礼毕,从奉先殿殿门走出,寒风拂面,将昭炎帝身上沾染的香火气吹散了些。
他立在阶前,目光不自觉地向东侧望去。
紧邻着奉先殿的,便是毓庆宫。
这原是为皇太子所建的。
他的嫡长子,已故的元后所出的大阿哥,曾被寄予厚望的先太子,一度居住于此,读书习武。
可惜天不假年,一场急病,便夺去了那孩子的性命。
冬日天黑的早,沉沉夜色催生出寂寥哀思。
昭炎帝信步朝着毓庆宫走去。
毓庆宫所有陈设依旧。
他挥退众人,也不叫点灯,只身踏入。
紫檀书案上摊开一本资治通鉴,页角微卷;墙上悬着长剑,多宝格里搁着宝瓶、笔洗、砚台等物,都静静待在原位。
昭炎帝的手指拂过书页,心绪飘得更远。
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停顿,檐角下的灯被风一吹,灯光在昭炎帝的脸上晃了一圈,映照出一点晶莹。
殿内寂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昭炎帝已然习惯了这种无边的寂静。
“嗳……”
就在这片死寂里,他忽然听到从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毓庆宫正殿之后是继德堂,原是皇子读书歇息,师长考校功课之所。
太子在世时为表亲厚,将这里赐予伴读和哈哈珠子进宫休憩所用,如今早已空置。
昭炎帝脚步微顿,随即转向后堂。
堂前庭院中,一株老松负雪而立,虬枝苍劲。
继德堂的大门洞开,门楣上的花纹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檐下挂着盏气死风灯,被凛冽的北风吹得晃晃悠悠,昏黄摇曳的光晕,恰好将门内一隅映照得半明半暗。
只见一个身着荔色漳绒袍的少年半蹲着,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抱在臂弯之中。
少女长发散乱,面容被遮了大半,昭炎帝却一眼就看出了她是谁。
她倚靠着少年的胸膛,少年低垂着头,与怀中少女靠得极近。
好一对情深意绵的小鸳鸯!
不是苏赫与温棉却又是哪个?
那日看到苏赫身上挂着条白手绢他便怀疑了,温棉竟敢巧言令色,欺君罔上。
昭炎帝只觉得一股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胸口气血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你们在做什么?”
他自己都诧异,人竟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仿佛数九寒冬冰面下的河流。
苏赫闻声猛地一颤,这才惊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只见皇帝那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他唬了一跳,慌忙松开扶着温棉的手,扑通一声跪下。
动作太急,温棉失去支撑,歪倒在地。
“奴才叩见主子爷!”
昭炎帝并未叫起,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倒伏于地的温棉身上。
她长发散乱,铺陈在冰冷的砖地上,衬得那张小脸愈发嫣红。
皇帝冰冷的视线缓缓移回跪伏的苏赫身上,又问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低,更沉。
“你们,在做什么?”
苏赫心知此刻解释不清便是与宫女有私的大罪,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全数倾吐。
“回主子,奴才今日进宫,心中记挂孝文太子,想着来毓庆宫外遥遥祭奠一番,以尽哀思。
谁知路过这继德堂,听见里头似乎有动静,心中生疑,于是斗胆进来查看。没想到竟见这宫女在此处!”
苏赫指向晕倒的温棉。
“奴才本以为敢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宫人在偷盗东西,便进来查问,谁知她说自己是被人关进来的。
奴才看她病得厉害,实在可怜,想着放她出去,岂料她病体沉重,刚站起来便晕厥过去,奴才这才扶了她一把。”
他说得急切,额头冷汗涔涔,生怕皇帝不信。
外臣奉懿旨进宫也就罢了,在宫里乱走,说是祭奠先太子,这也说得过去。
可与宫女拉拉扯扯,那就太不像样了。
宫女子全是皇帝的人,外男私会宫女,很可能被扣上私相勾结的罪名。
何况皇上如今看尼鲁温家不顺眼,苏赫怕自己成了皇上收拾家里的手柄。
昭炎帝的目光在苏赫的脊背上停留片刻,又移向地上的温棉。
病得厉害?
他这才发现,温棉脸颊上的红晕极不自然,是病态的潮热,而非他先前所想。
心头那阵邪火骤然熄灭。
苏赫叩首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眼角余光只瞥见那象征着帝王威仪的海水江崖袍角从自己头顶掠过,随即逶迤铺散在地面上。
皇上竟然蹲下来了!
苏赫心头骇异非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昭炎帝伸出手,探向温棉的额头。
触手滚烫,像一块灼热的炭,可隔着单薄的衣物,她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一片冰凉。
熇熇然热,热深厥深,竟是个大症候,再烧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人命。
他心下一沉,也顾不得了,长臂一抄,直接将那软绵绵的身体打横抱起,大踏步朝外走去。
御辇停在惇本殿前的祥旭门外。
王问行与抬辇太监、御前侍卫并一干随从,正缩着脖子在风雪里静候。
他心中暗暗叫苦,主子爷来毓庆宫,定是追思先太子,没个把时辰怕是出不来。
眼看这雪越下越密,风刀子似的刮脸,真是老天爷存心折腾他们这些当奴才的。
正胡思乱想间,旁边他徒弟小德贵拱肩缩背地上前几步,忽然“嘿哟”低呼一声,扯了扯他袖子,声音都变了。
“师父,您快瞧,那是主子爷不是?主子爷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
王问行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自家主子爷步履匆匆,石青色的龙袍下摆翻飞,怀中赫然抱着一个人!
他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就蹿了过去,声音都劈了叉。
“主子爷诶,您这是……这是……”
低头一看,声音更尖细了几分。
“这是温棉姑娘?!哎呦喂,这是怎么了?奴才这就叫人抬二人抬来,送温棉姑娘回他坦去吧?”
他急急建议。
病成这样可千万不能进乾清宫,万一过了病气给万岁爷,那还了得。
昭炎帝脚步未停,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冷冷撂下一句:“传何逢妙。”
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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