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 33 章
叶宅坐落在吴郡最繁华的中轴街上。朱漆大门虽已斑驳剥落,仍能窥见当年嵌着鎏金兽首门环的气派;飞檐翘角残破欲坠,却依稀可辨曾悬七彩琉璃灯的盛景。
如今院墙倾颓,蔓草侵阶,太湖石假山半埋于荒草,雕花游廊的彩绘早已褪成灰白,唯余几丛野蔷薇在碎瓦间疯长,显出一派颓靡死寂。
生性冷傲、手段残忍的顾昭,素有“活阎王”之称,常年着黑衣,佩环首直刀,周身杀气凝如实质。可站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邸前,竟被衬得一脸活人血气。
若非李霖言之凿凿,他绝难相信此处还有人住。
“喂!”
刚要迈步,身后忽传来一声警示。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急急喊道:“外地来的后生,那宅子进不得啊,闹鬼!闹得可凶得咧!”
顾昭周身沐在刺目骄阳下,抬头看着这栋阴森大宅,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闹鬼?巧了,本大爷就是活阎王,专治阴司不服。”
说罢抬脚便进。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货郎在后头急得直跺脚,“里头那女鬼专吸年轻男子的阳气,你这一进去,怕是再出不来了!”
顾昭头也不回,拔刀挥开拦路的茅草,阔步深入。
越往里走,阴气越重,竟如从阳春三月骤然跌回数九寒天。余光不时瞥见暗影自草丛、廊柱间极速掠过,顾昭脚步一顿,俯身拾起块卵石,反手疾掷——
“吱!”
一声凄厉惨嚎惊起檐角群鸦。他走近察看,是只肥硕黄鼠狼,脑袋已被砸得稀烂。
他知道民间素有黄鼠狼通灵之说,甚至将其尊称为“黄大仙”,且这东西报复心极强,打死一只,全家追索,不死不休。
但他杀人无数,手段残忍,便是恶鬼见了也得绕行,区区一个黄大仙岂能奈他何?
他丝毫不怕,只觉晦气。若这小东西真是那叶姑娘派来探风的,岂非无意中已得罪了人?
罢了,得罪便得罪了。
他此来本就不是为哄劝央求,那叶姑娘识趣便罢,若不识趣,他便将她从这鬼地方揪出来,让她好好尝尝诏狱刑讯的滋味。
念头既定,他起身继续前行。
入宅前他曾登高俯瞰,记得那间相对完好的厢房方位。可不知为何,走了许久仍未寻到。来时约是午时,此刻抬眼,日头竟已西斜。
他意识到自己怕是陷进了某种阵法,不由冷笑:看来这位叶姑娘,并不识趣。
挥刀斩断周遭可能惑目的杂草、斜枝,乃至半座残破凉亭。
“哗啦啦——!”
亭中惊起黑压压一片乌鸦,劈头盖脸朝他俯冲袭来。顾昭边挥刀斩杀边疾退,待鸦群散尽,周遭死寂,他竟又回到了大门口。
“中郎将!”
一声呼唤传来。顾昭转头,见李霖匆匆赶到,不禁皱眉:“你怎么来了?”
先前李霖执意要同来,被他拒了——不想让此人看见自己如何“请”他的恩人。没成想他还是跟来了。
李霖苦笑道:“若非殿下突然驾临衙门部署江防,下官本该陪中郎将同来。叶姑娘脾气古怪,规矩又多,若无熟人引路,只怕难见其面。听闻中郎将迟迟未归,下官送走殿下便急忙赶来了。”他打量顾昭衣上爪痕,唏嘘道:“看来……中郎将已将人得罪了。”
顾昭脸色一寒,掏出火折子:“无妨。待我将这些装神弄鬼的残垣乱鸦一把火烧尽,你我一同进去。”
“万万不可!”李霖慌忙拦住,“此处是叶小姐仅有的容身之所,若毁去,她必心生死志,届时咱们便彻底被动了。”
顾昭强压怒火,冷声问:“那你有何高见?”
第二日,顾昭卸去玄甲,换了身素白软绸长衫,未佩刀,只提了一束线香、三碗热气腾腾的蒸肉,再次来到叶宅,径直来到昨日打死黄鼠狼的地方。
尸体还在,他找了个避风避雨的地方,挖了个坑,将黄鼠狼就地挖坑掩埋,插上三炷香,奉上肉碗,俯身一拜:
“昨日误伤大仙,实非本意。得罪之处,顾某甘领责罚。顾某此来,不为私怨,只为肃清逆党、重开江南商路。此道一通,万户可安,千帆得行,江南恢复往日繁华指日可待。顾某深知叶姑娘心性纯善,若知此番会面关乎万千黎民生计,定不会拒之门外。烦请大仙为顾某开条路,引我见叶姑娘一面。”
香火青烟袅袅升起,没入荒宅残垣。风过处,草木萧瑟,似有叹息。
顾昭道声多谢,敛衽前行,不多时,便找到一条可够单人行进的小路,那小路蜿蜿蜒蜒,直通后院闺阁。
阁楼前是另一番景象。
假山玲珑,流水潺湲,花树扶疏,蜂蝶翩跹。二楼窗扉紧闭,伸出的竹竿上却晾着一条烟粉色的手帕,在风里微微飘荡。
看来这叶姑娘并不是只和鬼怪为伍的怪人,她也如寻常女子一般,喜欢花草美景,喜欢娇嫩粉色。
倒是可怜,从小便被困在小小屋子里,见不得父母亲人,无人与之说话,只能与那些常人害怕的邪祟为伴。幸而没被带坏,仍有一颗滚烫发热的活人心。
楼梯洁净得不染纤尘。顾昭拾级而上,停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屈指轻叩。
里头寂然无声。
他并不意外,只对着门扉温声道:“叶姑娘,在下大虞翊卫中郎将顾昭,随摄政王殿下南巡至此。殿下不日将开恩科,为朝廷招纳水上英才,组建水师护航商船。此事若成,惠及江南六郡万千百姓,是泽被苍生的德政。”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几分:“可有一伙逆贼,原是旧日门阀豢养的爪牙。往日门阀盘剥百姓,他们跟着的些残羹分润,便感恩戴德,如今门阀已倒,他们为报这舍食之恩,竟化作水匪盘踞江上,劫掠商船、杀害船工商人,截断漕运,与朝廷为敌。如今更欲破坏恩科,甚至谋刺殿下。”
“其首恶名唤池彻,曾受朝廷重用,任江南东道节度副使,却不思报国,反以江南百姓的性命为筹码,煽动叛乱,屠戮无辜,其罪滔天,人神共愤。此贼手段狠辣,心肠歹毒,若不早日除他,江南永无宁日。然他狡诈异常,行踪诡秘,顾某麾下儿郎多方追剿,皆难擒拿。无奈之下,唯有冒昧前来,恳请叶姑娘指点他的下落。”
他静了片刻,将声音放得更柔缓恳切:“姑娘深居于此,或许不知外面光景。运河两岸,多少织户停梭,多少船夫断粮,多少孩童因商路断绝而挨饿啼哭。若能擒住此獠,重开漕运,便是救了万千家庭。”
说到此处,他郑重起誓,“顾某承诺:姑娘若肯相助,顾某便为姑娘重新修缮这处宅院,让姑娘能安稳度日,不再受外界纷扰;若姑娘不愿再困于此,顾某便派人四处寻访能人异士,看能否为姑娘化解这‘能见亡魂’的异能,让姑娘也能如寻常女子一般,看看外头的桃花,尝尝市井的糖葫芦。”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从未有过的低:“但凡姑娘有所求,只要不违国法、不害百姓,顾某定当全力相报。只盼姑娘能施以援手,救救江南的百姓,也救救那些即将因逆党作乱而家破人亡的家庭。”
话音落下,阁楼内外一片寂静。唯有风穿过花树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那扇紧闭的门后,似乎有极轻的衣料摩挲声。
顾昭俯身从门缝看去,昏暗中只窥见一片窈窕剪影。
青丝如瀑垂落,素白衣裙曳地,缥缈得像一幅水墨泼就的烟雨江南。
她似乎在害怕在犹豫,咬着手指,缓步来回踱着。裙裾不长,随步履轻扬时,偶尔露出纤巧的足踝,白得像新开的玉兰瓣。
就这么一眼,那黑白分明的轮廓便深深烙进他眼底。
叶姑娘终究没有给他任何答复,但这一晚,顾昭在梦中看到她回头,听到她怯生生说了句什么。
说了什么呢?
他琢磨了一晚上,天一亮,便去了吴郡最繁华的市场,买了珠花,胭脂水粉,话本子,糖葫芦,甚至还有一串带铜铃的脚链,急匆匆奔赴叶家。
他请李霖雇来照应叶姑娘的仆妇将东西送给她,而后坐在门外,隔着门板一样一样地介绍:这是珠花,嵌的是淡水珍珠,戴在鬓边会随着步子轻轻晃;这是吴郡最时兴的胭脂,叫作“醉芙蓉”,抹在唇上像刚熟的樱桃;这话本子讲的是江南书生与狐仙的故事,卖书的娘子说最近姑娘们都爱看……
他说这串糖葫芦用了北边运来的山楂,裹的糖霜格外脆;说那脚链上的铜铃声音极轻,走起路来像细雨打在芭蕉叶上。他说每样东西值多少文钱,能换几斗米,说集市东头有家包子铺热气蒸腾,西巷的老翁会捏会唱歌的泥人。
他将这一路见闻都细细说给她听,巷口的童谣、河边的洗衣声、轿夫哼的小调,琐碎得像春日檐下滴落的雨。
最后他静了静,声音低下来:“顾某昨夜梦见姑娘了。抱歉,无意唐突姑娘,只是实话实说。顾某猜想,这或许便是姑娘与人交谈的法子。梦里姑娘说愿意帮我,却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可惜顾某未能听清。于是今日便胡乱买了这些。若都不合姑娘心意……”
他对着紧闭的门扉,笑道:“今夜,请姑娘再来顾某梦中说一次,可好?”
叶姑娘依旧没有回应他,但他的心情却不像之前那样急切烦躁了。
他甚至觉得,杀逆贼是男人的事儿,是军人的事儿,本就不该寄托在这个可怜的姑娘身上。
他想帮她走出这间房,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就在他撑膝起身,准备离去时——
手背忽然被什么极轻地碰了一下。
他低头,看见门槛下塞出一卷纸条,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心脏骤然收紧,竟比第一次在战场上斩下敌将首级时跳得更猛。
他几乎是颤抖着展开纸条,上面是稚拙却工整的几行小字: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但我还没找到他。
你明天还能来吗?”
*
时毓以为自己能回行宫,全因虞衡昨夜另有要务,没顾上交代人拦她。
待他想起,自己随时可能被逐出门去。故而一觉醒来,她便急着要施展刚刚成型的“大招”。
不料刚推开房门,便与候在廊下多时的太医与王遂碰了面。
王遂宣布她被禁足,太医则将她扭伤的脚踝用竹板牢牢固定,缠上布带,嘱咐道:“竹板拆前,万不可落地行走。”
时毓心虚,叫住脚步虚浮的王遂,笑问:“能向您请教个问题吗?”
王遂一宿没合眼,眼底泛着青黑,面容浮肿,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姑娘请讲。”
时毓撑着单腿站起来,朝他郑重抱拳:“其实是想谢过王司寝,特意请太医来为我诊治。以我的身份原不配……”
“姑娘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时毓被问得一怔。
王遂这一问并非呛她,而是有心提点。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殿下。
殿下少年时性子赤诚如璞玉,尤其对先帝一片丹心。可先帝自重伤后日渐多疑,常为试探他忠诚,命他孤身赴险、深入虎穴,他从未迟疑。哪怕先帝强娶了他青梅竹马的女子,他也只是沉默忍下。即便如此,先帝仍将他远封康州,断他粮草、削他兵马,意欲借胡虏或哗变将士之手除之。他咬着血牙挺过来了,后来只因先帝一封手书,便毫不犹豫率全部兵力回京,为护先帝之子坐稳江山,他娶进一个又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借兵南征。好不容易凯旋,却又被长嫂一碗毒药几乎夺去一切。
殿下承受的背叛太深、太重,早已不敢再将真心托付给任何人。
即便是被他视为臂膀的顾昭,也不敢说自己能猜透他的心思。
可殿下待这姑娘处处不同,却根本掩饰不住,都在明面上,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唯有这姑娘自己不知道。
她的心飘着,根本不在殿下身上。
再这样下去,殿下只怕又要被狠狠伤一次。
王遂实在不敢想那番光景。
于是,这位在宫中当差近四十年、平日惜字如金近乎半哑的老太监,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
“太医是专侍殿下的御前官。内廷之中,有资格请动太医问诊的仅两人——掌事女官段琳琅,内侍监陈博。便是咱家,亦无权请太医看诊,更遑论‘为姑娘诊治’。”
时毓不傻,当即反应过来:“您是说……是殿下命令太医来的?”
王遂微微颔首。
时毓心底其实早有揣测。毕竟崴脚一事唯有虞衡知晓,王遂若无授意,断不会清晨便领着太医登门。她方才那般试探,不过是怕错付了对方一番苦心。
得到这个答案,她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倏然轻了许多。
本以为虞衡弃她而去后就彻底不管她了,现在看来,这个男人不算太无情,还有一丝风度在。
那就好办了,她最怕遇到那种,对谁都冷酷到底,只把心爱的女人当人的男人——除了那个女人,任何人遇到他都得倒霉。
像虞衡这般,在极度厌恶她的时候尚能保持理智和风度,给予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说明他的性格底色是宽仁大度的。
时毓因此也有了再次靠近他的勇气。
当然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反复在人家的雷区蹦迪,既然他厌恶那般露骨的勾引,以后定要坚决杜绝!
所幸,她准备的大招是彻头彻尾走另一条路线的。
“多谢司寝提点,”时毓起身郑重一揖,“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可惜眼下无以回报,待将来……”
王遂侧身避过,轻叹:“看来姑娘仍未明白。”
“司寝何出此言?”
“你可想通,那日在船上为何触怒殿下?”
时毓思忖片刻,试探道:“殿下忌惮身边人私下勾连,见我四处送礼,疑我野心过甚?”
“此言有理,却未尽然。”王遂摇头,“殿下是天下之主,唯有至珍至贵之物才堪相配。你身无长物,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赤胆忠心。可你没给。你给他的,是奴才也能得到的东西,甚至给他的还不如给奴才的东西用的巧思多。便是那不值一提的徐员外,你都费心讨好,又是展示新奇茶艺,又是献上足以流传千古的绝篇,你明知殿下听过他的供词,可有想过在殿下面前也展示一番,再为他续作名篇?”
时毓如遭雷击,后背霎时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原来虞珩怒的,是自己没有将他真正视作高高在上的神明,是将他这九重天威,视作与太监宫婢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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