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天寒得厉害,雁南关落下零星几点雪花,飘落在衣袖上,长久不化。

这几月,除去探查胡人的动静,霍凌秋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雁南关城楼修缮一事上。

直至看见城楼坚固,他那一颗心才算真正踏实下来。

韩望驾马从军营过来,浑身被冻得发僵,下马时险些跌一跤。

风啸雪扬,他寻好久,才在角楼看见霍凌秋。

“此处风大,何不到楼里避一避?”

韩望几乎能听见寒风冲撞城楼的响声,又怕他听不见,便扬声说话。

霍凌秋抬抬下颌,任风越过脖颈,笑得无邪,“登高才能望远啊。”

只是见韩望鬓发被风吹得乱晃,他还是一同走到角楼里,抖落衣袖上的雪花。

韩望抬手哈气,“今年的雪下得真早,永州都入冬了,算算日子,京城只怕还在秋天。”

“韩叔怕是得有十年未见京城的雪吧。”

在霍凌秋记忆里,韩望便长居永州,即便回京,也只是暂留,更不必说待在京城过春节。

忽地听他提,韩望不自觉恍惚,正想张嘴反驳,却发现他这句话竟是没错,心里暗暗发愧。

“在永州住惯了,只是这一想,却还真有点想念。”

他不再想自己,“今年春节还在军营?”

霍凌秋轻笑,“要回京的。”

韩望忍不住打趣,“你这一娶妻,性子都变了。既要回京,就别赶在春节前几日,早些回去,陪陪你那夫人。”

“你把她一人丢在京城,许久都见不到你,她难道不会怨你?”

他被问得垂首,走时两人闹过别扭,加之裴兰瑛本就对他烦厌,而他远离京城,正全她的意。

他忽然不觉得韩望口中的“怨”有什么不好。

“永州不及京城,她待在京城才好。”

韩望道:“女儿心如水,等见到她,要好好向她赔罪。”

霍凌秋暗自记下。

楼外风刮擦瓦檐,两人待在角楼里,四肢终于回暖。

“曹明被押送进京,此事你也听说了吧?”

“知道,”霍凌秋点头,“他这些年一直待在同仁县里,听人说,陛下派的人是在酒楼找到他的。”

韩望冷笑,“若不是这遭,我都快忘了此人。”

自从五年前摔断腿,曹明便辞去转运使一职,自甘在家乡县里做小官,韩望便再未见过他。

他轻轻叹口气,“都五年了,那个女子也真是傻。”

霍凌秋听得出来,韩望并非贬损她。

“当年他走,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他托我关照,可我那时置气,再没去过丹州。”

韩望愣住,他已经许久没在霍凌秋口中听过冯四安,而那一句绝时托付,他更是从未听说过。

“这是他们的选择,这是是非非,哪有人能说清?”

这世上所有的怨,所有的恨,所有的身不由己,都说不清楚,乃至善与恶,都界限模糊。

可正因如此,真正怀揣那段记忆的人,才无法站在光明之地里,心安理得。

“你我都远居边地,这京中的事还是不要在乎了。”

霍凌秋站到门旁,远处苍茫此刻被风雪填满,虽望而生畏,却带着催人走入的欲念。

“至少曾经,他是一个好将军。”

薛令夫到万昌堂时,适逢袁齐受赐而坐,见他也在,来路上那颗隐隐不安的心终得以渐渐宁静。

“陛下。”

他跪拜行礼,受命而起时才抬首望见安坐在紫檀云龙纹宝座上的皇帝。

不远处云纱轻盈,映着一道娉婷身姿,虽不见容,却也知其绝色。

“许久未见薛侍郎了。”

薛令夫垂首,“蒙陛下垂念,臣这些日子常在京郊,今日才入宫,还望陛下恕罪。”

靖元帝笑得轻快,“曹明已带到了吧?”

“前日便到了。”

“朕听说,朕的人到时,他在酒楼里纵情享乐,花天酒地。”

即便靖元帝颇有打趣意味,薛令夫依旧觉察到一股威慑。

他正颜直道:“自不为官,无陛下考课,无有司核之,其性确实放浪无度了些。”

“他可知道朕为何要抓他?”

薛令夫如实答:“陛下派的人都同他说了,只是昨日公堂,对于那女子说他瞒报军情,怠误军机,他拒不认罪。”

“这曹明的一条腿,就是五年前传令时摔断的。”

闻这事,靖元帝不能不为之动容。

“这事都不曾听人说过,五年前……那时朕在做什么?”

关乎这段,他真有些记不清了。

堂内纱后女子忽地掩唇轻笑,“陛下日理万机,忙于家国大事,都糊涂了。那时陛下是在南下,妾说的可对?妾就是那年才见到陛下的。”

靖元帝恍然大悟,“一提你,朕便是记起来了。”

薛令夫愣愣垂首,心里一阵轻松一阵紧绷,不由得转首看眼袁齐。

自他来万昌堂,袁齐便没说过话,坐在椅子上始终一言不发。

他像是有所察觉,不久便开口:“陛下,那女子尚在刑狱,一日不决,大梁便一日不能宁静。”

有他开头,薛令夫应声:“是啊陛下,这京中流言散如飞尘,还是早些决断为好。”

靖元帝对他口中的流言起了兴致,“朕倒想要知道,都有哪些流言。”

薛令夫愣住,飞速在脑中翻覆。

“这……有些人说起话来不知轻重,竟说当年冯四安未能被捉拿,是有人手软将他放走,此等流言实为捏造,于边疆不利。”

此话,既不至于引火上身,让靖元帝动怒,又能向靖元帝施压,促这样一件烫手牵心之事早些决断,免得后患无穷。

靖元帝面色凝重,“他们都说是谁将冯四安放走的?”

薛令夫犹豫不决,袁齐也扭头盯着他。

“有什么话是朕不能听的?”

此言一出,薛令夫再不敢回避,“是霍将军。”

万昌堂忽地寂静。

薛令夫终于找回点自己的声音,“陛下,此话皆为杜撰,不过是街坊小人流言罢了。”

良久,靖元帝才开口:“霍凌秋边地征战,又多立战功。你既知此言不利,岂能纵容流传?”

薛令夫猛地跪下,“还请陛下恕罪,臣出宫,定惩处传谣之人,还霍将军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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