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惕入京第二日,寅时三刻便起身沐浴更衣。
世子规制的朝服,玄色纻丝为底,银线绣四爪蟠螭纹,原是雍容端重的制式。
可此刻穿在他身上,却是肩线滑落半寸,腰身更是空荡——
这两年他瘦得厉害,肩骨嶙峋。玉带束到最末一孔,仍留出一片空隙。
形销骨立四字,原是这般模样。
卯正,紫宸殿。
檀香自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起。李惕暗忍腹中阵阵翻绞,随百官踏上殿前玉阶。
丹陛之上,龙椅高踞。
皇帝面前垂着十二旒白玉珠帘,疏疏落落遮去天颜,只隐约可见挺拔轮廓,和搁在扶手上戴着白玉扳指的手。
前排老臣正在奏报江淮漕运改制之事,言缓冗长。
李惕垂眸静立,周遭无数道目光——探究、讥诮、怜悯、幸灾乐祸。
密密匝匝落在他不堪重负的背脊上,如芒在背。
大概唯一庆幸,便是昨晚在宫驿服用汤药后,他难得安睡了两个时辰。今日五脏六腑虽仍沉滞,但到底不似平日那般……
侥幸念头刚落,一股剧痛便毫无征兆狠狠炸开!
“呃——”李惕喉间猝然短促闷哼,身形猛地一晃,双拳不受控制地死死按向小腹,指节根根惨白。
又痛了……
朝服玉带坠在腰腹,陡然好似千斤。他眼前阵阵发黑,根本无法呼吸,口中瞬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冷汗霎时浸透内衫。
可天子御前,容不得半分失仪。
何况他还要为家族陈情,为父弟辩白。
所以即便疼到神魂欲碎、几近昏厥,也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靖王世子?”
清越之声从丹陛之上传来,穿透嗡嗡作响的耳膜。
半晌,李惕才从那蚀骨的痛楚中剥离出一丝神智,艰难抬头,隔着晃动模糊的珠帘对上一道视线——
只是太远,太朦胧,辨不清。
皇帝很年轻。
年长十七皇子姜云念不到两岁,甚至比他李惕还小上一岁有余。
“世子,”那威严声音再度响起,平静无波,“朕看你神色不妥,可是身体不适?”
李惕强提一口气,死死咬住后槽牙:“臣……李惕,无事。叩见陛下……愿陛下万……”
可腰刚弯下去,更剧烈的绞痛便如潮水般轰然拍上。
喉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再也挤不出半个完整的字音。
他双眼赤红,再也支撑不住。
双膝一软,便重重跌跪下去。
前额抵在冰冷的白玉砖,残存力气尽数抵抗从腹中啃噬般的痛渊,再无法起身,墨发垂落玉阶,脊背弯成一道脆弱的弧。
骨节分明的手也再无法维持任何体面,死死地按在了疯狂搅动的小腹之上。
恍惚中,他听到珠帘后人声依旧平稳:“南疆路远,舟车劳顿。世子若有不豫,可直言无妨。”
不是预想中的天威威压、审视嘲讽。
李惕却已听不真切。
耳畔是百官哗然,天旋地转。最后恍惚看见珠帘晃动,一道金色身影步下丹陛,衣袂带起的风,拂散了一缕檀香。
便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
7.
姜云恣在这日前,倒当真从未思量过,南疆世子李惕究竟生得何种模样。
听闻长得不错,但也没深想。
对李惕的印象,始终在他作为不受宠的皇子、蜷缩于冷宫偏殿的那些寒夜里最为深刻。
因为彼时“李惕”二字所代表的,是与他截然相反的锦衣玉食,万千宠爱。
那时传闻中的南疆世子,是何等令姜云恣艳羡的存在。
在姜云恣十四岁,还因母妃失宠而饱受内侍克扣时,十五岁的李惕正已骑着南疆最好的汗血宝马,在玉龙雪山脚下追猎通体雪白的灵狐。
在姜云恣十五岁,不得不卑微追随三皇子,而被太子党堵在巷中拳脚相加时,十六岁李惕收到的生辰贺礼是一株高达两丈、霞光流转,连宫中库藏都寻不出的绝世东海红珊瑚。
在姜云恣十六岁,被安排咱宫宴末席,先皇甚至都不太认得他时,十七岁的李惕已代父理政,赈灾、平乱、兴修水利,天下皆知靖王对其宠爱信任。
后来,姜云恣历尽艰辛,终于登临帝位。
还要处处遭南疆掣肘,李惕还写诗嘲讽他……
如此。
于公于私,他都再容不得李惕。
纵使南疆铁板一块,李氏上下齐心,他也不信从最亲密之处下手,凿不穿那铜墙铁壁。
于是,姜云恣仔细研究了李惕所有喜好后,召来了自己那个风流名声在外、一身桃花债、惯会逢场作戏的十七弟。
“别的朕不管,只要你诱得那李惕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姜云念初至南疆不久,便有密信传回。
信中说李惕此人,不过尔尔。
“皇兄,那李惕也不过徒有虚名。治政尚可,诗书尚可,样貌……亦仅止于清俊。绝非传闻中那般光风霁月、天下无双的人物。”
言辞间,满是轻慢不屑。
可两年后,当姜云念当真不辱使命将南疆势力一一剪除,携着彻底的捷报回京复命时,脸色却是灰败如死。
几日后深夜,他闯入御书房,重重跪地,额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
“皇兄……求您……留李惕一命。臣弟带他走,去岭南瘴疠之地也好,泛海漂流也罢……臣弟愿与他从此隐姓埋名,绝不再碍您的眼。”
姜云恣从奏章里抬起眼,甚觉荒谬:“你要带他走?”
“是。”姜云念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狼狈不堪,“臣弟……臣弟对他……臣弟实在舍不得他。”
这话可把姜云恣生生逗笑了。
他放下朱笔,踱至弟弟身前,语带讥诮:“没出息的东西。”
算计人心,倒把自己算计进去?
一母同胞,怎么这玩意儿就这么蠢?
但姜云恣又毕竟不是赶尽杀绝、刻薄寡恩之主。
十七弟办成了一件大事,所求不过一个废人,他又何必吝啬?
“准了。”
“朕看你面上,还留李氏全族性命,留他家靖王虚衔。你与他日后安分守己便是。”
他以为这事便了了。
南疆兵权已收,李氏元气大伤,想必再也翻不起风浪。
谁知他这边松了口,他那愚蠢的弟弟……竟自己被李惕戳穿了叛徒身份。
据说闹得十分惨烈,李惕呕血不止,险些当场殒命。姜云念则被狼狈驱逐出南疆,此后颓废如游魂。
8.
“……但,如何这般轻易露馅?”
姜云恣对着密报蹙眉。
想他当年身陷夺嫡之局中,可是亲手将数位兄长、两位权臣、连带先帝宠妃与掌印太监玩弄股掌,也未曾留过半丝把柄。
无论是借贵妃之手在太子膳食中下慢性毒,还是向三皇子“无意”透露是五皇子的阴谋陷阱;亦或是利用掌印太监贪财收集罪证、在权臣府中安插歌姬,到最后时机成熟,“恰好”率兵救驾,再顺手栽赃西北藩将,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一夕之间连根拔起。
桩桩件件做完,也没人知道是他干的啊。
满朝上下,大多至今仍以为他不过是个“老实本分、侥幸得位”的皇子。
身在帝王家,谋事不就该如此?
滴水不漏,片叶不沾身。
怎么到了小十七这里,连骗个人都能被人揪住尾巴?
小十七蠢蠢的,姜云恣本来还有点怜爱。
却没想到一个月后,被赶出南疆、失魂落魄回到京城的弟弟再见到他时,竟双目赤红,如同疯魔:
“都怪你!”
“若非你逼我去骗他,若非为了替你稳固江山!是你教我字字句句如何哄他入彀,是你要我装得情真意切,更是你命我对他种下那穿肠蚀骨的毒……他恨的不该是我!明明……皆是你的过错!”
姜云恣被他蠢得头疼。
翌日一道旨意,便将姜云念贬去了鸟不生蛋的琼州——眼不见为净,这么蠢实在不宜留在京中。
又过了一年。
李惕幼弟惹了祸,失手弄死朝廷巡察使。
9.
这次倒真不是姜云恣的手笔。
他既已搬倒了李家,兵权收归,也早将李惕这个人抛在脑后了。
他毕竟是天子,高居明堂,日理万机,奏章堆得比人还高,一个败了的对手自然不值得再费心思。
但既然那人拖着油尽灯枯的病骨,千里迢迢上京求情……
正好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几个三朝老臣,仗着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盐铁专营改制一事上处处与他作梗,阳奉阴违、抱团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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