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徐无因不由偷睨向一旁。

洞光将暗处渐渐逼亮,男人背逆着外头幽银的蟾光渐步靠近她,直到胡萤看清他衣袖腰缎间搓捻的一段段金线。

他停在她跟前,神情照旧孤清,只是缓缓将双臂张开,起了如要抱她般的姿态。

胡萤怔在原处。

他垂眼,觑着腰腹间的鲨皮鞘:

“归剑。”

胡萤恍然回过神,耳尖凝血似的红,极小心地将那把剑从怀中献出来,剑刃已被她捂得起了热气。

她帮拾萤先生捡过太多本书,磨过许多方墨,也理过太多次男郎的襕衫革带,独独从未帮一个男人将剑放回鞘中。

刃上的血色残败地开着。

胡萤想,这是位极轩然的男郎,归鞘的剑,不该染血。

她取下鬓间绒花,小心捏紧了,拿洁软的花面将血色汲净。

男人盯着她,眉梢微异。

剑锋缓缓地滑进鞘口,在鞘内的铜簧上溅起极轻的颤音。胡萤的一双手也像颤巍巍、沾了血的绒花,将未散的杀气,驯成了鞘内收拢的轨迹。

她松了口气,软着声,声音细小,更像安慰给自己听的话:“好啦……”

他背回身,腰着那把归了鞘的剑,一步步又离她更远。

这下胡萤走起来,轻巧很多。

**

封河府,于天子脚下,却有一位连天子也不敢直面的男郎。晋朝的幼帝年仅十岁,时事要政俱被燕王何让全然揽在了掌中。

燕王何让,字必之,为幼帝兄长,遂以护驾之名,又树起一支私军,骑黑马、袭黑袍,称特辖军,屠灭前朝叛军十二城,数万人被剥皮穿刺,投入茫茫冰河。

天下人说敬他,却也十足的畏他。许多年,朝上为官为政的男郎都娶了妻、迎了妾,美姬许多,但无人敢过问他的婚事。

常年浸在生与死、血与肉里,听惯了男人女人、老人孩提的哭嚎,人的心底里就烂成了冻土、荒漠,养不住什么娇丽的花。情与爱,也就不必要沾染。

幽茫的黑夜里,两匹通体乌黑的特勒骠挽住了马车,每动一步,铃舌便撞出响。

车帘三重,孔雀翎捻线织就的罗縠,蜀绣双面雀的金呢,最内一重则是鲛绡。胡萤与徐无因坐在一道帘前,何让独坐鲛绡后,身影透出来,端坐如雾里寒山。

胡萤无措地盯着黑氅袖角,不敢吭声。

徐无因抱臂假寐,有意不看坐在对岸的女奴。

他清楚,何让没有用女奴的习惯。

内室女奴的手娇嫩,抖不起厚重的裘氅,也理不净沾血的战甲,更按不住一匹受惊的劲马。因而,府内不养女奴,也不留女客。

马车驶向街巷,人声逐渐密起来。

临街的酒旗茶幌被烛光月色烘亮,猎猎招展。胡商卸着骆驼背上的檀木箱,掀盖时乳香混着胡椒的辛烈,浓郁钻进了帘。

生在苦寒的明州,她未曾嗅过这样的气味。

胡萤偷偷睨了睨徐无因,发觉他仍假寐着。又睨了睨帘后,何让的身影仍屹在原处,一动未动。她暗暗只手挑开车帘,看得称奇。

临街肉铺的庖丁抡起厚背刀,砧板震颤。

“一沸蟹眼,二沸鱼鳞!”

茶博士唱喏着揽客,却不慎踩着了青衫书生的云头履。勾栏瓦舍的灯笼次第亮起,胡萤眼底盈满琉璃似的光。

她常人念起封河府,从未来过。如若先生在,她又要扯着他,戴着帷帽转上许久,再被先生念几句:不必贪慕俗物。

冷风忽灌起来,徐无因睁了眼。

车内的女人一只手挑着帘,一只手攀在窗缘,身段儿微微抻着,乌发松散着随风逸荡。她忘了氅衣宽松,却将两节细白的小臂呈在外头,蛇一般的腰隐隐娇窄……

“徐无因。”鲛绡后传声。

徐无因惊出一身冷汗,遽然挪开了眼,呼息不畅:“郎主,我……”

他的话被拦断:“下去,回府领罚。”

“是。”

胡萤一吓,忙将手收回,坐回原处,眼不敢再挪。

徐无因一把拨开帘,踏下车。

“红奴,”何让沉声,“进来。”

红奴……?

胡萤摸不准这声红奴唤的是谁。

“你,进来。”他重复。

“奴、奴……不叫红奴。”这两个字沾了红,又带奴,俗贱。

话虽如此,她还是慢慢躬着身,沿着犀皮座往里挪,入了鲛绡。胡萤不敢声语,也只敢挨着车壁紧坐,垂着颈,低着眼,心中还在琢磨“红奴”两字。

“一个女奴的名字,不该有自己的主意。”何让凝声。

胡萤自觉屈辱,却一言不发。

两人如此坐了良久,直到外头喧嚣已尽。他的膝离她的太近,她身上冷,他又散着热烘烘的暖。下意识的,胡萤的膝愈发挨近。

一张糙热的手掌,钻开黑氅的缝隙,一把扣住了她不安分的凉膝。

胡萤惊得低呼,又被那双冷若幽潭的眼逼回腹中。她眼睁得很大,呼息凝滞,不敢动作。

“自恃妖惑,随地取宠。”他的掌心在她腿侧陡然用力一拍,疼得她低叫。

“啊……郎主……”

她没有。

先生从不用“妖惑”两个字羞辱过她,只会称她“洁美如玉”,如何就成了妖,又如何惑他?胡萤隐隐眼圈泛红,不敢反抗,自知委屈。

可她一叫,他的手却又收紧:“不准浪/荡。”胡萤一声也不敢再出,唯恐又被他打上妖惑、浪/荡的污名。

他的手抽出去,她腿侧还火热的疼。

胡萤埋着头,竭力将眼泪倒回去,心里想着只怕若是她的先生看到,要替她心疼,又要问她疼不疼,又要哄她片刻。

夜深矣,马蹄一路踏进府内。

三重青砖漫地的燕王府没有侍卫,没有女奴,宦奴甚少,只在天光未出时踏出门室,这是何让的习性。他不喜人烟,也不喜聒噪。

天光未出,宦奴扫毕门庭落叶残尘,悄声理罢府内杂务,便退回宅深处,闭起门,吹了灯。府内也并无主人用的膳房,唯有宦奴们用的一间柴火灶。

何让的三餐清简到了一定程度,他们烧制得极省事,只由徐无因递呈。一天里,几乎奴不见主,主不召奴。

偌大的府宅,清寂寡淡到与荣华并不相沾,更像鬼魄为洗罪孽,聚坐在此处自省自悔的一处居厝。

地坪铺的方砖皆以桐油浸透,倒映着藻井垂落的六角府灯。何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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