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陈仲尔的手上过药,冯今毕把重新热好的饭端上了桌。

汤里的乌鸡是冯今毕老家的特产。

乌皮乌骨,白毛凤冠,很补很有名。

是知道她想做以后,奶奶特意处理干净,塑封好了寄给她。

冯今毕尝了尝。

她做的远没有奶奶做的好吃。

但陈仲尔还是喝了一大碗,又加了她做的细面,慢慢吃完了第二碗。

等他觉得还是困,又回屋里补觉后,冯今毕拿出了手机,打开今天收到的第一封邮件,保存了那张超声图,到聊天软件转发给【钟荷】。

钟荷在本市的一家私人诊所上班。

那间诊所在成立时有陈家的出资,钟荷是陈家在诊所里的负责人,自然而然负责陈仲尔以及陈家人在这里的一切健康问题。

冯今毕跟她也是因此而认识。

陈仲尔总是很定期地体检,冯今毕跟钟荷的碰面就也很经常。

上周,两个人还约好,钟荷今晚会到冯今毕的家里吃饭,吃小龙虾。

小龙虾是用冯今毕秘制辣酱炒出来的,味道堪称一绝,除了在她家,哪里都吃不到。

冯今毕不算能吃辣,被辣得厉害了就容易胃痛。

但等胃好了,她就又馋。

反反复复,不记教训。

为了不让自己吃太多,她每次做小龙虾,都要呼朋唤友地叫人来陪她一起吃,嗜辣如命的钟荷几乎次次都应。

收到冯今毕的消息,钟荷秒回,两人很快就那张图对了些信息。

钟荷冷性寡言,在公事上很有分寸,从不主动多嘴。

但出于担心,她还是在冯今毕不再向她发消息后,问了:[是你的吗?]

[不是。]

她都好久没有男朋友了。

冯今毕本来也不打算瞒钟荷,如实打字道:[是陈家航在这里的一个f**k buddy发给我的。]

钟荷:[糟糕。]

冯今毕:[猫猫流泪.jpg]

但钟荷马上想起来:[陈家航不是gay吗?]

没错。

陈家航是gay。

他是陈仲尔的一位堂哥,标准的trust fund baby,拿完学位就开始常年四处旅居,到处艳遇留情。

两个多月前,陈家航到了陈仲尔这儿,被陈仲尔的助理冯今毕安排住在了她的楼下。

反正整幢楼都是陈仲尔爸爸的产业,楼下一直空着,安排起来很方便。

不方便的,是处理陈家航的艳遇。

陈家航非常爱玩,但又非常惜命,带人回来前必定先看体检报告,睡只肯睡在自己信得过的房子里,用也只肯用自己人准备的东西。

而且,他没有助理,到了哪个城市,就由家办联络在那个城市里的陈家下属帮他处理这些杂事。

冯今毕第一次听说陈家人的这种做派时,叹为观止!

但轮到自己成了那个下属,她就哇哦不出来了。

好在陈家航满脑子只有那一件事,对别的要求倒不多。

冯今毕让他满意地在这里度过了冬末,最后在上个月底,宾主尽欢地将他送上了离开的飞机。

冯今毕自信地以为,她的这件工作做得很完美,自信到在邮件里看到那个男孩在自我介绍后说那张超声图里的是陈家航的孩子时,她还觉得那是一个玩笑。

直到看到后面,她的脸色才变了。

怀孕的并不是那名跟陈家航过夜的男孩,而是他的姐姐。

他在这里最后一次过夜时,偷走了陈家航用过的condom,从里面取精,让他的姐姐怀了孕。

冯今毕不是没听过这种事。

陈家的家办也跟她提过,要她留意。

她也没敢忽视。

每一次陈家航带人到楼下,她都会格外警惕,认真地跟保洁确认,问屋子里用过的东西有没有异常、同盒子里少的数量能不能对得上,就怕出意外。

明明每次都……

每次……

想到这,冯今毕的底气不足了。

下午,在回家的路上,她重新核对后发现,并不是每次。

有一次,她没有认真确认。

就一次。

就一次。

但是,在跟钟荷对过超声图上的信息后,时间上,还真的可能就是那一次。

把碗放进洗碗机,她挤了一捧洗手液,打开水龙头。

哗啦。

大雨倾盆而下。

暴雨毫无征兆落下的前一刻,冯今毕刚在自己家做完第一锅小龙虾。

她摘掉围裙,正想去找一找被辣味呛跑了的木法沙。

可她还没打开手机里的鸟叫音频,就先收到了钟荷快要到了的消息。

接着,雨声伴着轰隆声,毫不留情从天劈下。

冯今毕趴在窗边,默念了一会儿希望雨水变小的咒语。

但这次没用。

她只好雨衣雨靴全副武装,拿着家里最大最重的一把伞去了楼下。

虽然被暴风吹得左摇右晃,但总算勉勉强强拿住了伞,在钟荷打开出租车门的第一秒就冲上前用伞将她护住,没让雨水打湿钟荷傍晚刚拉直的头发。

钟荷的头发跟冯今毕一样,都天生带卷。

但钟荷觉得乱,难打理,总会定期去拉直。

顺黑的短发垂在耳下,她的皮肤白,脖子长,常年不苟言笑,语气冷静,戴着副高度数的银边圆眼镜,有种很智慧的秀静。

她有时会在冯今毕家里过夜,所以冯今毕的衣帽间有好几套她的干净睡衣。

换掉被雨打湿打潮了的衣服,等冯今毕把小龙虾和她煲的冬瓜玉米汤端到客厅的小圆桌,两个人就舒舒服服地对着坐在地毯上开始吃。

她们熟,话也就说得简短。

钟荷:“有几成?”

冯今毕:“不好说。但可能性很大。”

钟荷看她蔫了,觉得这样子的冯今毕很少见。

她把新剥好的一碗小龙虾推到冯今毕面前:“不像你会犯的错。”

冯今毕默默地把碗接过来。

的确不像她会犯的错。

进到陈家家办,迄今为止,由她负责的事情,从没有出过差错。

家办中有专门负责带她的姐姐。

刚入职时,她什么都不会,家办带她的姐姐就通过电话和信息,一件事一件事地手把手教她。

家办的姐姐告诉她,工作就是工作,不需要理解,不用投入感情,不能自作主张,只要照着上面定好的规则和步骤做,就不会出错。

姐姐教得很认真,冯今毕也听话地认真照着做、认真跟着学。

相似的事情,只用从头到尾学一次,她就能学会,然后一丝不苟地做好。

最开始上手的时候,真的很忙。

忙到她完全无法顾及她的社交账号。

那是她在大学不再继续兼职后,和向鸥一起创建的账号。

账号平时由向鸥在管。

向鸥会负责拍摄、修图、发布,然后筛掉那些诅咒、谩骂的评论和私信,只把夸奖和订购的部分整理出来给冯今毕看。

而冯今毕只用安心地做她的标本剥制。

是的。

标本剥制。

她在去过博物馆后,就对标本很沉迷,每天就算再忙,也会抽空看教程学习。

她又意外地天赋很好,经她手做出来的剥制标本,小动物神态鲜活,仿佛从来没有离开。

很快,她的账号就在标本剥制的圈子里崭露头角,想要找她制作标本的人络绎不绝。

但她只是喜欢看标本,喜欢做标本。

她用着农场给爬宠作饲料的冷冻鼠和冷冻雏鸡,仔细地处理它们的皮毛,给它们填充新的“骨骼”和“内脏”,为它们挑选明亮的眼睛,给它们做精致好看的衣服,让它们能永远地在玻璃橱窗里闪闪发光。

整个过程,她始终沉浸在心流里,就像一棵舒服伸展着枝叶的树,贪婪地一大口一大口吞食着新鲜的氧气。

很松爽。

很开心。

还很有满足感。

如果有人想要购买她做好的标本回去收藏,她也愿意卖,而且卖得很好,每次刚发出照片,就会被高价买走。

可私信她账号的许多人希望的,是将自己家中去世的宠物做成标本,长久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这种事,冯今毕曾经做过一次。

那是一只因衰老而死去的龙猫。

为了能还原它曾经的神采,冯今毕向它的主人安妮要了许多它活着时的照片和视频。

从二十年前,它还是只眼睛都没有张开的幼崽、被也还是少女的安妮从觉得它太弱养不活的朋友那里把它接回家,忙手忙脚地一次次给它喂奶、保温;

到安妮跟她青梅竹马的男友结婚,已经很有分量的龙猫戴着证婚人的领结,神气十足地站在满脸幸福的两人中间;

再到安妮的丈夫生病去世,浑然不知的婴儿在摇篮中沉睡,龙猫陪在安妮的身边,慢慢蹭掉安妮的眼泪……

剖开龙猫的时候,冯今毕好几次都差点哭出来。但她又不敢乱掉眼泪,只能拼命忍着。

标本做得倒是特别好。

是她做的最好的一具。

但做完标本后,她就难过地跑到地下的酒窖里,边掉眼泪边抱住两瓶烈酒,兑着冰块喝了一个晚上,最后好像是被陈仲尔弄回了卧室里。

她不记得了。

但是。

反正。

她不要再做这种标本了。

一点都不开心。

向鸥知道了以后,再也没有拿账号上的这些消息来打扰她。

但一个多月前的那天,向鸥却说,有一位宠物的主人迫切地想要亲自跟冯今毕谈一谈,希望冯今毕能将她的宠物做成标本。

半年前,范女士带着陪伴了她八年的兔子一起搬家,在中途遭遇了车祸。她及时得到了救治,她的兔子却去世了。

范女士花高价请了位有名的标本剥制师,请他将她的兔子留下来。

可那位剥制师的态度轻慢,手法粗糙,几乎将兔子的尸体畸形地毁了。

范女士无法接受,四处求人修复。

可听到她请求的剥制师们,有的不愿意得罪那位获过奖的同行,有的的确没有能将它修复好的自信。

不断地被拒绝,范女士每天都在后悔地哭,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一天搬家,后悔为什么要将它送给不负责任的剥制师,情绪失控了很多次。

这个时候,有人向她推荐了冯今毕的账号。

向鸥反复地回复,说剥制师不接受制作有主人的动物,兔子就更不可能接了。

在账号的主页上,她们就明确地标明了:

【不会售出兔子标本。请不要询问。】

但范女士仍旧不断地在私信中恳求,讲述了上面的种种。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犹豫了很久,冯今毕还是向范女士要了一些照片和视频。

打开它们前,冯今毕给自己打过气,做了很多的心里准备。

可当她看到视频里流着泪的范女士一声声地说着她们的过往;看到它曾经最喜欢玩的那些漂亮的珠子和羽毛被串成了项链,正轻轻地戴在它再也不会起伏的胸前,冯今毕还是觉得,珠串上一根根被眼泪淋得湿漉漉的羽毛正在把她的心脏一层层裹住。

好重。

好沉。

冯今毕不做兔子标本,是因为她曾经养过一只兔子。

那是她幼儿园时亲手从母兔的身体里接生出的小兔子。

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担负的生命。

可它只陪伴了她一年。

发现小兔子突然不吃东西的时候,奶奶正在镇里的医院住院,妈妈从城里赶回来,又要照顾她,又要照顾奶奶,忙得连多看小兔子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小镇里,有好几个兽医会给猪给牛治病,但没有人能给小兔子治病。

她带着它找遍了她能找到的大人。

可每一个人都说没有办法。

她只能把它带回家,眼睁睁看着它在她的怀里抽搐,不动。

那一切发生得好快,她根本就没能理解过来。直到做午饭的妈妈回家,说兔子已经死了,她的眼泪才掉下来,边哭边拿出她攒了很久的、很珍爱的彩色塑料珠子,想用线把它们串编成小花、戴在小兔子的身上。

可线不停地断开。

她怎么都编不好。

暴热的夏天,妈妈不准她把生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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