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自长社归返后,将王思政两千部众打散,遣往边地远戍,断了聚众滋事的可能;颍州更名为郑州,而王思政本人,得了超乎寻常的礼遇,府第、衣食皆按上宾规格,却暂未给予实职。
司马世云归降后战死沙场,借着这份战死体面,高澄请奏赦免了他三个弟弟的死罪,仅流放到偏远郡县。
侯景被慕容绍宗打退时,曾佯装要依附西魏的防主韦祐,大将裴宽随韦祐进军颍川接应侯景,谁知侯景弃二人南逃,趁寿春梁军换防的空当,强行占领了寿春。
梁帝萧衍非但没追究,反而任命侯景为寿春太守,把寿春作为侯景的安身之地。
高澄以先前被俘的梁军主帅、萧衍侄子萧渊明为人质,与萧衍通信修好,萧衍念及侄儿,欣然应允,南北信使往来不绝,急得侯景如热锅上的蚂蚁,数度上书萧衍反对两国修好,奈何他已被萧衍视作丧家之犬,并未过多理会。
次年三月,一封假冒高澄笔迹的书信递到萧衍案前,声称要以萧渊明换侯景。老迈的梁帝未曾细辨,一口应下。令行台郎王伟写假信试探的侯景截断回信,看后大怒,开始策划叛变。
同月,高澄亲率大军南下洛阳,欲生擒尚在颍川驻军的西魏大将裴宽。
他催马而行,望着远处连绵城郭,忽开口问身侧陈元康道:“侯景麾下那行台郎王伟,何许人也?竟能模仿孤之信件。”
“王伟乃侯景心腹,文笔卓绝,更兼多谋,侯景诸多谋划,皆出自他手。”
高澄眼底闪过一丝惋惜,“伟既有此才,何以孤竟不知晓?”
陈扶闻言,问陈元康道:“阿耶,你与侯景麾下副将王贵,是否有过联络?”
陈元康一愣,显然没料到女儿还记着此人,“自你九岁那年,阿耶替你还了他那十金后,便一直有书信往来。前月这王贵还曾隐晦提及归降之意,只是他不过一小小都督,无甚分量,我便未曾回复。”
“王伟智计过人,应深知侯景难成大事。阿耶若使王贵从中斡旋,再加之以利,想来不难说动。”
高澄闻言,那点惋惜立时化作笑意,“长猷即刻修书,令其劝降王伟,就说孤承诺,二人若一同归降,孤必厚待之。”
说罢看向桃花马上的少女,她穿着银装两裆甲,看着像个小将军,他眼底笑意更深,“若非我家稚驹,孤岂非错失一大才也?”
大军行至河阴,传来军报,裴宽与我方彭乐、乐恂在新城交战,被彭乐生擒。
两日后,裴宽被押至高澄的中军大帐,看他绳索缚身,却眉目沉静,高澄近前道,“你三代为官,才识高远,关中贫瘠狭隘,何以依附?安心留在孤这里,孤必使你富贵。”
令都督解开他绳索,安置在河阴城西馆舍。
馆舍内陈设雅致,有软榻、书案,甚至备了上好的茶茗。裴宽坐在案前凝思,留下不一定会被重用,然若能逃回西魏,凭借此番被俘不屈之经历,必得宇文泰重用。
下定决心后,裴宽将毡子剪成布条捆成绳索,一端系在窗棂上,另一端垂到楼下,顺着绳索缒了下去,没多久就逃出了城。
刚要庆幸,却见一队黑衣兵士拦在道前,显然早已等候多时,最中间的,是一身绛衫黑裤褶、腰间佩剑的少女。
裴宽浑身一僵,他没想到会被人拦下,更没想到拦下他的,竟会是那个在高澄身侧,看似稚嫩无害的小女官。
她缓缓抽出剑,‘哐当’一声,扔在裴宽脚下。
“遂将军的愿,”那孩儿面挂上浅浅笑意,眼神里却是一片冷寂,“殉国吧。”
“我……我乃大魏臣子,岂肯降贼?”
“贼?颍川是我大魏土地,究竟谁是贼?”她指指地上的剑,“裴将军所答,实非我所问。望你受降的是我家那位爱惜人才的相国,我方才说得,是让你殉国。”
裴宽心一凉,妄负此身雄才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他逃走,不是为了殉国,是为了逃回去,再建更高功勋啊。
“怎么?难道将军背弃相国厚意之时,竟未抱必死之决心?”
裴宽脸色瞬间通红,他颤着手去捡地上的剑,可指尖刚触到剑柄,便又看向她,似还想说什么。
她缓缓抬起手。
亲兵们拔刀上前,形成合围之势,目光冰冷地盯着裴宽。
裴宽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抓起剑猛地横在颈间,剑刃划过喉咙的瞬间,他想的不是什么壮士殉国,而是壮志未酬身先死,是关中那碗还没喝完的、带着涩味的土酒。
陈扶对亲兵道:“处理干净,对外只说裴宽趁夜逃走,若有人敢吐露一字,下场如他!”
“是。” 亲兵们齐声应诺。
戒严的河阴城静得骇人,只有风声掠过屋檐。
高澄倚着朱红廊柱,未着甲胄,披一件玄色大氅,仿佛已与这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一行走进院中,他直起身子,挥退亲卫,看向陈扶。
她的黑裤褶下摆沾了几点深红,在清冷月色下并不显眼,偏他一眼就看见了,他将她的手放进掌心,摩挲着她的指尖,想要把那点寒凉焐热。
陈扶轻声道:“事已办妥。”
高澄俯下身,额头几乎与她的相抵,“都是孤的业力。是孤要杀他,稚驹不过是接了孤的命令,不得不为之。”
陈扶攥住他的手,抬头望进他眼睛,“人生在世,何人无业?稚驹是自愿的,只要能帮到相国。”
六岁时,她辩服南使,他问她想要什么赏,她也是这般用小手反握住他,无比真诚地望进他眼眸,对他说‘让稚驹帮你’。
高澄的心,再次被这手紧紧攥住了。
他久久凝视着她,忽得,唇落在她的额上,轻柔得像羽毛。吻落之后,他没有抬头,反更低下去,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气息缠着她的气息。目光从她沾了夜露的睫毛,黑亮的眼睛,滑落到她抿紧的、失了血色的唇上。
一股莫名冲动涌上心头,他入了迷般,缓缓凑近。
陈扶睫毛一颤,极轻、极快地偏头,将脸埋向他肩膀,闷声道:“相国,这是稚驹分内之事,既食君禄,当为君忧,无须额外之奖赏,亦或补偿。”
高澄喉结滚动,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叹笑。他揽住怀中人,用大氅将她纤细的身躯严实地裹住,二人在月光下紧紧相拥,像两株相互依偎却无法交融的藤蔓。
净瓶将熏好的里衣仔细叠好,眼角忍不住又一次瞟向窗外。
方才庭前月下,她可是看得分明。相国那般低下头去,分明就是想亲仙主的嘴儿!这念头让她心头怦怦直跳。她未历过男子,却也知男女之事,相国那般眼神,她看百戏时见过,是男子对心爱女子才有的渴望。
想起此番随军,就是相国特意点名,要她跟着仔细伺候仙主起居。
在晋阳时,她更是见识过,仙主随口赞句胡商的琉璃盏剔透,隔日,便有一对流光溢彩的琉璃瓶送到别居;更别提仙主生辰那半刻的灯笼烟火,只怕要提前一月预备,那夜的丝竹声,连她这个不懂音律的听了都觉得仙音袅袅,久久难忘。
她正神游天外,帐帘轻响,是陈扶回来了,带着一身清冷的夜露气息。
净瓶连忙上前,接过她的佩剑,忍不住道,“方才在廊下,相国他可是想亲仙主?”
陈扶走到铜盆前,慢条斯理地净手,并未回答。
“相国待仙主真的不一样……奴婢瞧他,怕是心悦仙主。”
陈扶在朦胧水汽里笑了笑,“净瓶,人的悲剧,往往是从以为自己是例外开始的。”
“以奴婢看,他对仙主够例外了!”她凑近些,好奇地笑问,“仙主为何躲开呐?当真就……一点也不动心?”
她实在难以想象,面对那样一位权势滔天、又肯如此宠爱的男子,怎会有人能全然无动于衷。老实讲,若只是甘露的待遇,她是不会动心,但要是相国像对仙主一般对她,她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陈扶拿起细棉布巾,细细擦干指尖每一滴水渍,脸依旧是笑着的。
“动不动心,并不重要。”
第二天,东魏大丞相高澄勃然大怒,裴宽辜负厚恩,竟连夜逃走。他痛心疾首,对左右感叹:“我待裴宽如此之厚,奈何其心不在我。”消息传开,天下人皆道高澄仁厚,对降将如此,当真仁至义尽了。
高澄自洛阳班师,取道太行返回晋阳。
一路之上,他写下书信百封,分赠百官,字里行间皆是戒励之意,朝野上下,莫不震肃。
回到晋阳后,他更是雷厉风行,推行一系列新政:
命朝臣牧宰举荐贤良骁武之士,不拘出身,唯才是举;对昔日旧勋未获封赏者,尽数补赠;天平元年以来因公殉职者,恢复其本资;严禁豪贵之家侵占山泽,兵士战死沙场者,免征其家租课;隐匿山林的有识之士,以礼相邀,随才擢用;罢黜冗余的营构之官,对怠惰不勤的官员,一律罢官,而清正干练者,越级提拔,不拘常式。
六月,高澄巡北边城戍,赈赐有差。
七月,高澄朝邺,请奏长乐郡公高浟为沧州刺史,徐显秀为徐州刺史等,做了一系列人事调整。
并下令监管永安五铢钱,要求‘重如其文’,每百钱重一斤四两二十铢,州镇郡县的市集,皆置标准秤悬于市门,私用秤具皆需依此校准。
七月十五
皇家华林园内,碧水环绕,嘉木成荫。
高澄位列首席,一身玄端礼服,含笑注视着礼台,陈扶身着采衣采履,跪坐于锦垫之上,墨发如瀑垂于身后。
赞者冯翊公主上前,为她梳头。
而为她及笄的,是高澄的亲妹、孝静帝的高皇后。
皇后身着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亲手将陈扶的秀发绾成髻,用纚仔细包住,自侍者手中的漆盘里,取过那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玉钗,插入陈扶发髻之中。
这玉凤钗并非孤品,因陈扶提过喜欢阿母的一对玉环,高澄便亲去李府看过,命人寻来同一玉脉的玉料,为她打造了整整一套头面:簪、钗、梳、篦,乃至耳珰、玉佩、臂钏、手镯,无一不全,玉质温润如一,雕工精湛绝伦。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及笄礼成,陈扶起身,向皇后及众宾行礼。
台下凝视她的那双凤目,在她转身面向众人的那一刻,晕起一抹极淡的红。
夜幕降临,邺城之北,铜雀台为一人灯火通明,邺城文武百官、勋贵宗亲皆着礼服而至,冠盖云集,车马塞道。
主殿一侧,精心布置了一面长长的素色屏风墙,上以秀逸书法,抄录着陈扶自识字以来的所有诗、文、札记。
高澄虽笑称为“稚驹平日戏作,请诸公品评。”然所见者,无不赞叹,相国之女侍中,内蕴才情,傲视群伦。名士才子们环绕屏风,或捻须颔首,或低声吟哦,皆为陈娘子贺诗相应。
知李氏不善应对,高澄将宴席分了内外。外宴,百官饮宴,笙歌鼎沸,觥筹交错,是权力与交际的狂欢。而内宴,设在更为清雅的一处暖阁,李孟春一家、高浚等少数自己人及家眷,得以入内。
陈扶随高澄、陈元康于外宴待客。
她穿梭于珠光宝气的命妇夫人之间,言辞清雅,应对得体。转身与重臣交谈时,又能高妙接住他们抛出的话题,引得众人或捻须大笑,或击节赞叹。待到才子名士聚集之处,她更能融入其中,或吟诗联句,或行令猜枚,机锋百出,不让须眉。
当几位年轻武将起哄要看剑舞时,她也含笑应下。褪去碍事的外袍,借其长剑,与其场中过招。她身姿灵动,步伐迅捷,虽力量不及,却凭借巧劲与预判,格挡进退颇有章法,引得满堂轰然叫好。
高澄把玩着手中酒樽,看着他的稚驹,在这龙潭虎穴般的权力场中,如同穿花蝴蝶,又像执棋国手,将各色人等、各种场面,从容不迫地纳入她的节奏。
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在他胸中激荡。这感觉,比打下一座城池,收服一员猛将,更让他心旌摇曳,通体舒爽。
宴罢,那由百官呈献、在偏殿堆积如山的贺礼,便成了仅供少数人观赏的奇景。东海珊瑚、西域玛瑙、南山璞玉、北地貂裘,高澄颇有兴致地陪着陈扶一一看过,共同检阅着一份份无声的臣服。
陈扶的目光淡然地掠过那些璀璨夺目的贺礼,停在一个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紫檀木匣前。
匣子打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玉珠翠,而是整齐叠放着十三卷素绢,以青玉为小轴,以玄绫为带,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锦缎衬底上。
她取出最上一卷,轻轻展开。
素绢上,油彩氤氲,勾勒出东柏堂内室的轮廓,画中的女子,正跪坐案后看着舆图,指尖悬在一处关隘之上,眉宇沉凝。
画得可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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